我们以为最痛恨最厌恶的现在都会成为最怀念的曾经。
很长一段时间钟晴是不相信这句话的，直到那一天。
高考之后就再也没有作业了，高考之后就可以一直陪姥姥了，高考之后就可以上大学了，上大学就自由了，就可以远离钟家了！钟晴觉得距离自己熬出头，得到幸福真的是越来越近，胜利在望了！想着这些，欣喜地像一只轻快的小燕子的钟晴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飞快地奔向姥姥的家。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在意这张成绩单的人已经没有了。
钟晴走进楼道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妈妈，舅舅，哥哥，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姐妹。他们头上都系着白布，钟晴一下就明白了是姥姥不在了，手中的一下不觉滑落在地上。妈妈过来给自己戴孝，钟晴仿佛进入了一种幻境，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从姥姥被抬走，自己跟着表姐上车，在火灾场妈妈和舅舅都哭得撕心裂肺。孝子贤孙哭得声音越大越好，突然钟晴发现这是一个非常优秀，合理，甚至人道的传统。中国人是非常内敛的民族，即使再心痛，再痛苦，也十分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和外国人有很大不同，中国人对情绪是逃避的，比如小朋友摔倒了，国外的父母会任由小朋友哭够了再自己去玩，中国人不会，中国的父母会竭尽全力把小朋友哄好。似乎负面情绪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是一种罪过，是一种羞耻，要自己面对，偷偷消化。可是在送别父母的场合，却有这样的一个如此正当的理由可以软弱，哭泣，任性，将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都发泄出来。舅舅几次打开遮盖姥姥的白布，钟晴都站得很远。妈妈不让钟晴上前，钟晴也不想上前，那不是姥姥，那不是，我的姥姥在家里正戴着眼镜仔细地在成绩单上找我的名字。
钟晴已经不记得葬礼有什么风俗了，只是舅舅摔盆的时候好响好响，好像破碎的不是那个陶盆，而是整个世界。
当姥姥被推进炼人炉的时候，妈妈扯着钟晴去看姥姥最后一眼，钟晴却突然缩了手躲到门外，就趴在门边上颤抖着摇头。钟晴就是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就是不肯承认，我不承认！钟晴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嘶吼着，指甲都狠狠地扣紧了门框里。
不是说，春天来了，姥姥的病就会好了吗？
终于姥姥还是被推进去了，一寸一寸，她的身体没入那个庞然大物。钟晴躲到门外，靠着墙大口地喘气。Χiυmъ.cοΜ
当人进入那庞然大物之后就没有了？灰飞烟灭了？不留一丝痕迹了？变成一堆脂肪，糖类，蛋白质了？
她的意识呢？她的悲喜忧惧呢？她到底去哪了？
晚上钟晴在姥姥家听着妈妈喝酒说话，诉说着最后的回忆。钟晴怔忡着听着，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又好像句句入耳，永远也忘不了。
半夜的时候，钟晴正靠在秋千上看着外面，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是一种痴痴呆呆的状态吧。
妈妈的话好像反复不断地在钟晴地脑海里响起：她说最后这几天的时候姥姥已经不能进食，不能喝水，夏天的新鲜的蔬菜已经下来了，到处都有卖的。妈妈给姥姥买了爱吃的蘸酱菜，想给姥姥吃青萝卜，可是她已经吃不下了，她只能用嘴嚼着，可是却咽不下去，钟晴不知道那青萝卜那种清香的汁液流出来沾在她的舌头上，她还能不能感受到她曾经喜欢的味道。当她再一次感受那种味道的时候她这一生会不会有遗憾，她是不是回到小时候，扎着小辫子，挎着筐在地里挖萝卜的时候，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很快乐，也可以笑得无忧无虑。钟晴靠着想象，想象姥姥最后的时刻。钟晴错过了，虽然钟晴可以推脱整天都要上课，要考试，要学习，可是钟晴还是错过了，错过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的最后一面。
宁逸敲了好半天窗户钟晴才发现，本是夏天，一般钟晴是不会关窗的，可是那天钟晴觉得很冷，好像一阵一阵风不停地吹，便将窗关上了。
“你没事吧？”宁逸有些沉重地问，
“没。”钟晴晃晃头，
“人都有这一天。”宁逸突然像个老人说的话，一脸沧桑，让钟晴觉得好笑极了。
“噗”钟晴笑了出来，
“还不用你劝我。”钟晴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比宁逸老成多了，其实不过是年少不知愁滋味。
“好吧，看你这么坚强，我就不担心了。”
“恭喜你啊，考第二了，英语还让第一落下六十分。”
“哎，打人不打脸啊！”宁逸捂着脸一副惨样把钟晴逗笑了。
妈妈第二天就去寺庙为姥姥办超度法事了，钟晴已经放了暑假。钟晴甚至很奇怪，自己感觉不到悲伤，即使流泪也并不算痛哭，似乎昨天经历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钟晴仍像往常一样白天带着作业去姥姥家做，晚上再回家休息。
清晨的空气还和往日一样好，日光还和往日一样熹微，这个世界似乎一点都没变，也似乎全变了。
钟晴经常会做上几个小时的习题，猛然一抬头，姥姥好像仍坐在阳台边的圈椅上吸着旱烟，阳光留下她的剪影，很枯瘦，有很熟悉的味道。那把圈椅是姥爷从废品站买回来了，姥姥做了垫子，靠在上面晒太阳很舒服。钟晴揉揉眼睛，转眼姥姥又不见了。
接下来的十天每一天钟晴都重复着同样的日子：做题，回忆。
不大的一居室，满屋子都是回忆，到处都是姥姥的身影，她还在！
姥姥坐在缝纫机前戴着老花镜比量着布料给钟晴做棉裤，
姥姥踩着缝纫机，
姥姥缝着被子，
姥姥做着拖鞋。
钟晴做题的桌子有一层玻璃，下面压满了姥姥的放进去的照片，有自己小时候的，有自己和哥哥的合影，有的照片钟晴觉得自己很丑，可是姥姥还是压在下面，因为我觉得很可爱啊！钟晴不禁想起来小时候和姥姥的趣事不禁哑然失笑：小的时候在姥姥家平房的窗下上厕所，冬天的时候会有哈气，钟晴会惊奇地跳起来告诉姥姥自己的嘴里往外冒烟，自己小时候淘气，六七岁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姥姥就骑一个大自行车，然后钟晴骑一个小自行车和姥姥到很远的大地去摘黑黝黝，姥姥还会给钟晴最喜欢的娃娃缝最漂亮的小裙子。
假期还没结束，钟晴的习题已经全做完了。
怎么这么少！钟晴和姥姥的回忆那么多，习题却那么少，怎么够用来回忆？姥爷很快就要搬去和舅舅一起住了，是的，姥爷这么大年纪了，自己住的确是不方便的，钟晴看着搬家工人一件一件将家具搬走，一点一点将姥姥的痕迹从这个世界抹去。
当工人掀开姥姥的床铺的时候，钟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满床花花绿绿五毛一块两块的小零钱姥姥都会在床下压得平平整整，等着中钟晴和哥哥来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是的，贫穷却感动。
原来自己和哥哥来陪姥姥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姥姥却改不了自己的习惯，花花绿绿铺了满床板！
钟晴扑通跪在床前，哭着喊姥姥。
钟晴不知道在姥姥人生的最后该如何和这个世界交流，她不能再说话了，她不识字，靠眼神吗？没人能知道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见谁，想起了哪些往事，无从知晓，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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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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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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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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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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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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