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既已倒了，他如今也落魄得靠说书为生。
不过，这先生倒是个有见识的，早前便听族中长辈时常说起曾祖父年轻走南闯北讨营生时候的趣事，耳濡目染下来，说起故事来一点也不含糊，到最后众人皆知东城巷子里姓陈的先生有趣。
在大雪封城的深冬时节，家中无事，众人大多懒怠散漫，便邀了知己好友一同前去听听故事解闷。倚着窗外梅花映衬，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火朝天，听着先生微醺的语气，豪迈的说书讲故事。说边疆战事，说市井八卦，说才子佳人风流韵事。听得人或啧啧称奇，拍案叫好；或扼腕痛惜，开怀大笑；每每说到动情处，座下之人大多涕泗横流。
那日，堂内正是说得精彩处，忽的一个身着粗布的少年闯了进来，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只见这少年扎过人堆，站在台下，揣手踱步的瞧起来甚是慌张。
先生斜过眼认出他是街角贩鱼王婆子家的娃娃，一脸焦灼必是有要紧事。他便一拍惊堂木，中气十足道：“可这徐家大郎经商多年，老谋深算，心机深沉，被这黄毛丫头摆了一道，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此刻正听得欢喜，故事讲到一半正是有意思的地方，他却就此打住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先生说完便拾起案板上的黑扇一一作揖方才下台。
*
“你快去瞧瞧清淮婶婶吧，婶婶今早滑了一跤，我娘就唤人请了大夫瞧，说是动了胎气，现下也不知如何了。”少年一把扯过先生的长衫将他拉低了些，一脸焦灼说道。
“什么？？？”先生大惊，也顾不得身后听众的抱怨，出了大门，正与寒风撞了个满怀。
此刻，他也顾不得去寻落在屋内的大氅，着急忙慌的往家赶。书院离家不过百余步，天寒地冻的，他却实打实地摔了两回。
还未入家门，便听见谢清淮的惨叫声，着实吓人。陈祯听了险些腿软，眼前忽的天旋地转有些发黑，还是追上来的王家娃娃掺着进屋的。
一进堂屋，一股子中药的苦味直往鼻子里钻。王娃子的娘正好端了一盆放凉了的热水出来，见着陈祯摇摇头。
陈祯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沫，上气不接下气道：“如何了？”
王大娘摇摇头叹口气不忍道：“不成了。”
“什么成不成的，你好好说，说清楚点。”陈祯险些破口大骂动起手来，还是大夫正巧从后院端进一碗汤药给拦了下来。
陈祯一把揪过大夫，他原本冻得乌青的脸涨红起来。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声音都瞬间高了几度。
他陈祯自诩文人风骨，待人接物均是彬彬有礼，不差分毫，而此时却是失了风度，勒着大夫勃然大怒。
那大夫被他勒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的蹦出几个字：“产妇受…受惊，恐……恐怕……大人和孩子……只能留……留一个。”
听见这话，他放下握紧的拳头，一改刚才的凶相，好似舒了一口气。
“保小。”陈祯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而后又觉得不合自己一贯的做派便补充道：“若是可以，也保大。”
只是后面那句话声如蚊呐，也并非出自真心。
大夫定定看了他半晌，心里似乎在做抉择，只是屋内女人的惨叫声告诉他不能再拖了，若是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就得一尸两命。
大夫咬咬牙，似乎做了抉择，他端起刚刚熬好的汤药递给陈祯。
“将此物喂下女子就有力气生产了，只是生产完就会精血溢散…”大夫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再无回天之力。”
那大夫闭上眼摇摇头，面上甚是不忍，心里暗暗自责。
陈祯丝毫没有犹豫，端起汤药进了内屋，他好似一点都不知道，这碗汤药会害了自己朝夕相处枕边人的性命！
其实哪里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枕边人的性命罢了。琇書網
也是，一个家道中落要靠夫家接济才能活下去的农妇，在他心里哪有香火相承重要呢。
夫人没了还可以娶，年轻貌美的，温柔体贴的，哪一个不比他身边这个黄脸婆更可心？
一个糟糠之妻和陈家的血脉，孰轻孰重？
他陈祯分得很清楚，甚至可谓分得太清楚。
若是几年前他或许还会犹豫该如何做，可这几年，谢家倒了，没有母家接济和撑腰，在陈祯心里她就是一个赔钱货。
起初对她还好些，毕竟谢清淮有张貌美如花的脸，他还能行男女之事，可近几年她在家中劳作辛苦，原本丰腴的身子干瘪下去，光洁红润的脸变得蜡黄，他便失了兴致，对她也愈加没有好脸。
是谓色衰而爱驰也。
他陈祯就这样，准备亲手葬送了谢清淮不堪的一生，连隐瞒的心思都不想动。
他把药灌在谢清淮嘴里，面露狠色，不管躺在床上的女人如何难受如何抵触。
谢清淮无力抵抗，只能任由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相公’蛮横地把送走自己性命的汤药灌进自己嘴里。
那药可真苦，流进肚里，苦在心口喉中。
不过与他的一生相较，这药分明是甜了许多。
半晌过后，谢清淮腹中发热，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气。催产婆子急得不行，直叫谢娘子用力，可她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又哪来的力气生产。
待到药性起了，谢清淮才算有了一丝力气，跟着催产婆子说的调整呼吸，下身连绵不断的剧痛侵袭大脑，她大口大口的喘气，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后，催产婆子惊呼。
“生了，生了！”
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产婆大声说不好，跑出去喊大夫。原来是这孩子在母体里受惊，哭声微弱，还没睁开眼睛便过了世。
陈祯接过死婴看了一眼，是个男胎。
“你个腌臜劳什子，害死我的孩子，真是晦气。”
陈祯知道，谢清淮活不成了，于是便这一世藏在心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一贯说了出来。
“你个赔钱货，原本以为娶了你就能攀上谢家的生意，谁知道这几年谢家倒了还要靠我接济过日子。”
陈祯啐了一口，紧接着骂道。
“我还以为你们谢家人有多聪明，一个个经商的头脑眼高于顶，瞧不上我，后来还不是上赶求我娶你这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谢清淮眼含泪水，发白的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年来这种话她听了多了，不管是别人说的，还是他陈祯说的。
在家中打骂已是常事，这些年来就连从前在谢府的浆洗丫鬟都比她活得好些，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他还要在这个时候还要在伤口上撒盐。
陈祯捏着谢清淮惨白噙满泪水的脸。
“你还不知道吧，六年前端午昌绥定镇那批人是我安排的。”
一字一句，宛若锥心。
六年前，谢清淮在昌绥定镇的端午之夜上香祈福却被贼人掳走，受尽折辱，而幕后主使竟然是他。
是那个曾说毕生所爱皆是她的陈祯；那个曾在她寻死时舍命拦下的陈祯；那个她曾视若救赎的陈祯！！！
陈祯一脸得意，“谁让你的父母兄弟，各个都瞧不上我，踩踏我，□□我！这全都是你们自找的！”
谢清淮轰的一声，脑内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那段黑暗到想要一死了之的日子，竟是眼前之人一手安排的。
谢清淮原以为陈祯是黑暗中一丝希望的光，会带着她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她原以为往后的日子他会带着她去闻花香，看水涨潮落，太阳如何升起，夕阳如何落下。
从此忘记那段阴晦不堪的过去。
可不曾想他才是把自己永远推入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谢清淮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他的手，恶狠狠的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陈祯痛得哀嚎，情急之下恶狠狠的打了谢清淮一记耳光。
她丝毫没有松口，反而越咬越用力，嘴里混着鲜血和汤药的味道。
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终究还是失了力气躺在床上再无还手之力。
鲜血和药渣濡湿了亚麻的床单，谢清淮仍瞪着他，脸上的血迹斑斑，仿佛是地狱里爬出来报仇的鬼魅。
“你个疯子。”陈祯怒道。
他还想动起手来，却被闻讯赶来的大夫和隔壁王家的拦下，他怒气冲冲骂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文人身份，宛如市井泼妇骂街般。
“真是疯了，疯婆子，疯婆子！！！”
谢清淮哀呼一声，气若游丝。
她带着不甘和绝望，瞪大眼睛怒视他。
若是有来世...
不...不必来世，她就是死了化作厉鬼也要他陈祯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四肢愈加冰凉，眼前那张面目可憎的嘴脸也愈加模糊，眼皮如千斤般强压着她闭上。
她想苦笑一声，却失了最后一丝力气。
“原来我这一生，这般不值。”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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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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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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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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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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