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敦胡时虽不及兄长们拿酒当水喝的海量,但不管怎样,也没像昨日般丢人。
好在庄明彻并不曾大肆嘲笑她,第二天清晨在客房外遇见时,也未向她专程提及此事。
仅叮嘱庄舟快些收拾行李,他们已准备离开江陵。
随即走水路顺江南下,途径岳阳城,遥望洞庭风光无际。
潇洒泛舟其上遍赏两岸景致,惊得庄舟与狄尔俱是静默无声,良久方才试探着向彼此开口:“公,公主,我本以为,洞庭应与咱们西域的柴托湖无甚区别。”琇書蛧
怎料竟会如此壮观,令人难以想象,苍茫大海又该是何等波澜壮阔。
庄舟同样愕然支吾道:“八百里洞庭,柴托湖那巴掌大模样,确实不堪相比。”
听得主仆二人赞叹称奇,庄明彻不免低笑出声,收起桌案酒盏,与庄舟同时望向远方已然变作半指高的岳阳楼:“按说年年八月雪山融水,大河奔涌驰骋途径塔勒城,气势磅礴不输我朝湖泊江海。”
话虽没错,毕竟无论江河湖海皆是点滴聚大势,但:“观感全然不同。”
细长眼尾弯起,庄明彻终是缓缓收回目光,侧首笑看庄舟:“愿此生能得机会,去往六小姐家乡一观。”
庄舟并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当只随口笑道:“恭迎王爷赏光。”
暖阳落在甲板处,映衬湖面碧波荡漾,庄明彻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长安市坊间来了几位西域游吟诗人,渐渐流传起一首歌谣。
说那春日里的柴托湖有如漠上明珠,熠熠生辉,好似西域女子明眸皓齿,尤以敦胡公主法蒂玛那双碧眼最为应景。
接着西市那些商人便会拿出“千里迢迢运至长安”的夜明珠兜售贩卖,说是西域出品,实则雍朝沙州城内才是长安市坊内夜明珠来源最广之地。
庄明彻素来不吃这套,但那一日却鬼使神差般买了两颗,跟和隆帝赏给诸皇子的珍品没法比,不过随手放在书房夜里瞧着,平添几分意趣。
夜明珠动人可观,若非要与敦胡公主法蒂玛的那双眼睛相比,还是差得远。
可惜柴托湖右眼上的疤痕至今还未完全消散,但她不遑多让,也没叫窦葭纯吃上什么好果子。
听闻窦葭纯离开长安时,半张脸都已尽毁,是靠着全贤妃仅存的一丝母女之情替她寻了御医诊治,方才保住其两眼可视。
至于容貌,则再无回天之力。
庄明彻一路以来瞧着庄舟,怎么也看不出她竟能狠戾至此。
“王爷想我如何,以德报怨?”
没忍住嗤笑出声,庄舟一人做事一人当,本也没打算瞒着世人:“窦葭纯意图抢我夫婿,毁我容貌还要一碗红花取我性命。”
缓言端起酒盏,她没敢再尝试“临江仙”,只以清酒相待:“我为何还要做人留一线,任由她好端端地流放苗疆,指不定哪一日又凭着军功起复,继续踏在我脸上。”
所言无错,但庄明彻听在耳里还是忍不住询问:“六小姐便不怕本王那以仁德著称的好表哥得知此事,会对你心生隔阂?”
谁知:“那药还是永渡临行出发蕉城之前,我求他去御医所试着寻来材料,自己照着古法做好的。”
否则她哪儿会记得随身携带“现骨散”这种恶毒之物,还千里迢迢从塔勒城背到长安来。
庄明彻闻声,竟半晌未能反应,思及城内关于顾淮济被胡女蒙蔽心智的种种传闻,无奈失笑摇首:“狼狈为奸。”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庄舟莞尔:“王爷过奖。”
船泊岸边抛锚,诸人复又转道马车,在经历五日后总算在庐州驿站得到来自蕉城的最新消息。
副将林仲宏不幸殒命,但顾淮济还活着。
将信念到一半猛地停顿,庄明彻试探般抬眼看向庄舟,欲言又止,不知如何继续。
“还活着,然后呢?”
庄舟下意识想伸手取信,却被庄明彻倏地闪开,将那信藏至袖中:“总之留下一条命便是好事。”
他笑着示意庄舟不急上车,将她引至一旁:“依本王看,眼下既已知表兄尚在人世,庄六小姐不若就此返程,何必再吃舟车劳顿之苦。”
“他到底怎么了。”
言辞闪烁反更叫庄舟心生疑窦,她与狄尔眼神交汇,同时扑向庄明彻执信之手,却双双扑了个空。
趔趄后站稳身形,庄舟其实已大概猜出他所瞒为何:“是泡久海水截了肢,还是脑子进水失了忆,又或者毁容眼瞎变哑巴,不可能比这些还更坏罢。”
死过一次之人,待这世间种种苦难,总比旁人更敏感些。
但无论如何,顾淮济永远都会是那个待她认真又郑重,恨不能将全部温柔独倾注于她的顶天立地大英雄。
被数语堵得无言,庄明彻最终还是将信件递予,由她自行详看。
只见庄舟堪堪阅毕,面色无有任何变化,认真叠好信件收回袖间,撑着门槛走上马车,回首向庄明彻道:“王爷还不上车?”
早在鹤观楼偶遇那时她便向顾淮济承诺过,既决意成婚,自会做他身后最坚实的后盾。
任凭前路荆棘丛生也好,似锦荣华也罢,始终执手不弃。
他是行伍之人,一国将领,受伤本乃常事。能治则治,不能治,大不了她便推着轮椅与他同行。
至于面目,庄舟攥着窗沿的手指微顿,心底蓦地泛起一阵浊气,瘀滞不去。
将军俊朗出尘,满长安见过那样多的世家贵戚公子,论及外形神态,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
即使身为男子不在意此,终究如山水画被不慎泼墨毁尽,观之遗憾。
……
大约半月后,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经历长途跋涉,庄明彻总算不负洛偃长公主所托,将庄舟安然送至蕉城,来到顾淮济身边。
哪怕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在直面顾淮济此刻模样时,诸人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半口凉气,驻足停在原地。
唯有庄舟疾步向前,飞奔而至拥他入怀。
整个人瞬间僵直于轮椅之上,顾淮济垂在木制扶手上的双手捏紧复又放松,终归没有给予庄舟回抱。
张墨海反应极快,忙不迭让出位置:“既是六小姐来了,将永渡交由给你最为妥当。”
话音未落,却被顾淮济即刻打断:“有路。”
他正想命张墨海推他回屋,怎料庄舟毫不犹豫将张墨海挤开,推着那轮椅笑道:“将军想去哪儿,我送你。”
话毕根本不给顾淮济反驳时间,已然向诸人告别离开,行至院中方才发现她根本不熟悉这座专程为顾淮济所准备的将军府布局,抿唇疑惑道:“将军,该,该往哪里走。”
他沉默片刻,还是引她前行,待回到房内落锁后,方才决意与她再次好声相谈:“庄六小姐。”
阖眼将这些日子他在昏迷醒转后于脑中翻来覆去想好之语又过了一遍,先行向她致谢:“你待在下之心,在下感念。”
但他如今不止面部从右眼眼尾行至右肩处都被弹药擦伤烧毁留下疤痕,侥幸保住的双腿可能再无法行走,甚至连身为男子之基本亦无能为力。
与废人无异。
他竭力诚恳以待,好言劝慰:“六小姐大好人生,无需浪费于在下身上。”
庄舟却恍若未闻般从轮椅背后静静绕至顾淮济面前,顺势蹲下/身,抿唇笑道:“将军,我很想你。”
从长安到蕉城,她没有一刻不在想他。
伸手覆上他脸侧还盖着纱布,尚在恢复的伤疤,庄舟粲然弯起眼角,泛起点滴晶莹,转瞬即逝:“好不容易才见到将军,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顾淮济从来都对她如此行止避无可避,张了张口,哽在喉中的拒绝终究不曾狠下心。
下一秒,庄舟忽地趁其不备,起身凑近,吻上他的唇。
顾淮济触电般回神,手摇轮椅后退离开,低叹出声:“阿舟,不闹了。”
可她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将他双手按在扶手之上,再次逼近:“将军明明答应娶我做正妻,全长安城的人都能作证。我待将军之心,亦天地可鉴。”
她说着不自觉落下两滴眼泪,委屈巴巴跪在他膝上与他仰首撇下唇角:“若将军背信弃义,当心天打雷劈!”
被她噎得怔忪半秒,顾淮济也知她铁定了不会听他相劝,本想转换对策,可她竟比他还要更快一步。
早在敦胡投诚,王宫议政殿初见那晚,他便梦见过她——
如眼下般一/丝/不/挂立于身前,纤腰盈盈不及一握,双腿匀称颀长,正从他膝上逐渐分开,诱人难捱。
看似多情料峭,实则十分生涩地将他一手握住胸前润泽,故作媚态,更多是为胁迫他道:“你们雍朝最重女子清誉,我,我既,既已是将军的人,你就再不可抛弃我才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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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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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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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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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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