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楼在两条山南道干路的交汇处,来往商贾可观,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江陵府有意同它赚些余钱,睁只眼闭只眼,默默允终南楼掌柜的再建楼宇装充店面,一家独大。
沈晟钧没在客来客往的散乱一楼多待,探驿馆他不如千张活络,强来是白费工夫,反倒会露了身份。带着纪酒月直直上了楼,客间不大,桌上已放了两碗面,几片羊肉在这地方见着多,几颗新鲜的沪上青[1]有点儿稀罕,纪酒月闻到醋味,挣扎下来到了桌前,有些狼狈。
带醋的那碗面汤发浑不清,油花是从羊肉片是旋炙在架上烤出来的,看着比清汤炖出来的比白肉赤色重很多,旁边放了一小白瓷碗茶沙绿的砂糖绿豆甘草解腻,她先喝了一口汤。
沈晟钧此时又成了个克己复礼的清白君子,侧身站在竹帘前用剑尖挑起了一缝看外面黑透了的天色,僵直着很久没有动,也不来吃面。
纪酒月顺着他看窗外,佯装看着面条腾腾的热气,但只看到了连绵的山脉和飞雪,剩下的一概不知,只好低头挑了一筷,她喝舒服了带酸味儿的汤,只捡青菜和羊肉片吃,剩了满满一碗乱糟糟的面。
“怎么只要一间?如此大一幢客栈,没剩房了么?”
纪酒月问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问,她虽然在宫惯养了几年,可还没被养娇气了,粗茶淡饭她不嫌弃,挑与不挑只看脾气。
沈晟钧利落地收剑回头,笑了,解了官服外袍的披风走过来。
“纪大人怎么明知故问,俸禄紧啊。”
纪酒月很风流地挑挑眉毛,从容地从袖子里摸了块银锭冲他半路扔过去,吃饱了向后倚着眯眼摇扇子,把腿搁在一边的条凳上挑着,像个出来撒泼的混世公子爷,身上端的是“爷有的是钱”。
沈晟钧稳当地接了银锭,顺手用指腹蹭了蹭,锭上面不是宫制印,才收了袖子里。这银子是纪酒月给他要客间的,他别了剑作势要来端碗,要去别间。
“欸……别急啊,吃完再走。”
纪酒月这时候又变了主意,合扇压住他碗沿。
“一个四路之枢,京畿东潼关口要道,这地方山匪不少吧?你栓马的地方外面全都是拦马,楼下的小厮各个身形不俗,皆有武功在身。此处大概多想三分,便知如何了。方才那些人未尝不会是山匪作怪,假以南疆蛊术之名劫掠山南。”
沈晟钧拿了筷子,没抬头慢慢说:
“山南道江陵郡是外入京畿要道关枢,来往这些商贾繁多,太乙山脉相横适宜藏身,没有山匪所在实是说不过去。不过山匪是劫财的,我们没有随身的货物,上来就放箭伤人,没这个道理。”
“待羽林寻至那放箭之人毫发,本官倒要讨个利落。”
纪酒月听了,一手没章法地转扇,眼睫微垂,眉目流转之间,又漫不经心问:
“大理寺和刑部快要到了吧?”
沈晟钧说:“千张的鸽子在雪里不好飞,他们的马不慢,大概也快了。”
纪酒月重复道:“傅千张?”
沈晟钧停了筷:“你怎么知道他?”
先前沈晟钧遇见傅千张全然是巧合,靠手艺吃饭的江湖小孩儿出门倒霉惹祸上身,叫大理寺遇上抓了,后好不容易洗脱了,被沈晟钧看上了他养鸽儿训鸽儿的把戏,才硬把人留下来。
这一留不要紧,他后来才知道江湖小孩儿名叫傅千张,千张是千张脸皮不止,唤的是换脸易装的绝技。这换皮的绝技灵巧刁钻,千把个里能挑得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却也未必能会,但凡学得了都是精绝的奇才。
没几天小孩儿身后的门派也不干了,要来昭京寻人,谁知道傅千张在大理寺待舒坦了,自己不愿走,烦请沈晟钧替他摆平了麻烦,往后便死心塌地的跟着。ωωω.χΙυΜЬ.Cǒm
纪酒月说:“你先前提他做寺丞的帖子还在我案几上。”
话音落地,沈晟钧周遭无声的冷下来,先前的虚情假意果真如梦似幻,只是进退合宜。大理寺时任寺卿大人是个胸无点墨的酒囊饭袋,受荫得官,凡事手不染指,大理寺调令职权只得落在他大理寺少卿的任上,可沈晟钧是大理寺少卿没错,而他的权在纪酒月手里。
“门前飞八百,屋后走千张。”沈晟钧慢慢念道。
“他从前还有个名叫浑不似,从小在江湖上讨饭长大的,有一身平常官家不曾有的本事,用在文职或许确实不妥,可这在大理寺却是稀罕,纪大人……”
纪大人的横腿正拦在了他的去路,沈晟钧搭着官袍垂眼,纪酒月能看出来他眼里沉默的疏离和不悦。
成大事者,小不忍而乱大谋,她原以为这些小处激不起沈晟钧的在意,就没把傅千张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在这里戳到了沈晟钧的脊梁痛处。
她打断了话,放腿踢了条凳,木着脸说:“此事回京再议。”
沈晟钧恢复了冷脸,点过头后推门毫无留恋地走了。
剩下桌上两碗面,都已凉透,一碗剩了一团乱糟糟的白面,对面一碗却是整整齐齐地少了一半,剩下的沪上青羊肉片仍摆的规矩,只可惜那似梳过的面却泡坨了。
纪酒月怔了半晌,反应过来,贴在门上听了听门外无人,便拿了竹帷转身走到窗前,摸着了竹帷上浅浅一道剑痕,来自沈晟钧的剑。
今晚她见了同以往密书密信、传闻谣言里全然不同的沈晟钧,他慢斯条理地使筷子,看起来修仪良好,不是一天半天能养出来的。纪酒月原本知道沈晟钧先前是公子,使剑也是世家一派文质彬彬的君子剑,走的是锋如瘦竹,凌霜傲雪。
此番才知晓他也会玩儿纨绔那一套,虚浮的变脸飞快,甚至还能从她手上诓了银子。
除了一件,就是他没道理在山南道上救纪酒月。
就算纪酒月绝不会冒险当真一人随他到荆州查案,可那条岔路也是良机,良机难遇。不管她纪酒月箭雨之下死活,他便是临路而逃,便能甩她暂时挣开皇后的束缚,沈晟钧白白废了一回良机,纪酒月不懂。
她向窗外打了声唿哨,那只雪白的海东青振翅飞进来,铁爪似钩,只搭在窗沿上,歪头转着眼珠直看着桌上面里的羊肉片。
纪酒月解了鹰腿上的油纸条,允它捡了两片羊肉,然后抬胳膊把鹰送出了窗棂。
她说:“飞远些,不许再被看到。”
【昭明七年·东榆林巷】
傅千张跟着两位寺丞领一队缇骑连夜赶到了江陵郡中,一行都淋得透彻,狼狈极了,不过倒比沈晟钧快上很多,就着江陵府边上捡了个驿馆停住。
他好奇地抬头看,那驿馆前面是东榆林巷,客栈就堂而皇之地在巷口,临着往西过了桥的便是西街江陵府。
南去入巷深处朦胧灯火蹱蹱,酒肆林立,飞桥栏槛相错,明暗两边各通,笼了绯色的轻幔蝉纱,只能看见持酒匆匆的姑娘影子,交错瓦巷耍鼓弄锣的声音传来只剩了“咿咿呀呀”和金属击磬,听来不真切。
傅千张停在栈后背面,眼也不眨地向那巷处眺望,身边的暗处全是马厩,邝钦衡领他们避开正路,直接来了马厩栓马。
不远处有一队茶商的随从同小二正在雪里引停马车,怕茶叶夜潮匆匆遮雪,铺上一层藕花楼借来的莲花绣旌,雪落上是绒绒的白花,傅千张引颈看着榆林巷灯花深处,回神才见客栈侧面额匾上三个飞白俊秀字,临走前主簿庄先生特地给他讲过,秦岭龙脉原先名曰终南,这两个他认得。
那上面写着:“终南馆。”
“大人不在,没有皇后的谕诏,大理寺不好同江陵府君交代,今夜要在这驿馆委屈诸位了。”
邝钦衡策马在前,停下来向众人说完,一干司直松了口气,纷纷去栓了马。
邝寺丞在马上没动,看着殿后的秦昭南慢悠悠骑马过来,稳重地下马撑了把伞,看着手里的地图,半晌推了琉璃镜片儿抬眼。
“千张,你的鸽儿呢?”
傅千张跟在他后面,抓耳挠腮地看着夜色深处的大雪愁眉苦脸,小褂上东掖西藏的小玩意儿太多,丁零当啷左右不顾,终于找到捂着小褂上一个动着的口袋别扭,一只雪白的小鸽扑腾出了半只翅膀。
“寺丞大人,这雪里也飞不了啊,何况方才天上还有一只海东青,这山里居然还有海东青,鸽子未必能寻得了,沈大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千张废话忒多,说起来像个连珠炮,说完喘了口长气,一双大眼瞧着好生可怜。
秦昭南刚要开口,被邝钦衡从马上伸手拦了。秦昭南是探花出身,是前任大理寺卿花大力气从翰林院请来的翰林先生,缜密而浑身文气重。
邝钦衡则是一身练家子的混账味儿,跟秦昭南不一样,他喜欢这江湖上混的小孩儿,见不得秦探花老刁难他。
两个寺丞就是一文一武,一冷一热,在傅千张和司直们眼里宛若阴阳脸般,私下也爱能同他们没架子吃酒的旷钦衡多些,至于秦昭南常为他们治些小伤的精妙医术,便只默默在心里谢了。
“这么大雪呢,秦大人都撑了伞,折腾那鸽子做什么?怎么,只许官洲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邝钦衡揶揄秦昭南,可惜探花郎早就习惯了,端庄地拿着地图一手撑伞,不为所动,一身飒爽官服被他穿出了教书先生的儒生味道,邝钦衡附耳又对傅千张悄悄说,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你且乖些,哄了撑伞的秦许仙先生去睡,今晚带你逛榆林巷琼花楼,连着那边杨楼上的白——”
说着前面的人回头,邝寺丞顷刻恢复了一身板正的神形,改口道:“去…探探街巷商贾的动静言语。”
秦昭南颔首从琉璃镜片上瞅了邝钦衡一眼——像个凶巴巴的老学究,但他没法拒绝,因为他看着傅千张眼睛都亮了,小孩儿的两只手紧张地在褂襟上抹了抹,眼巴巴像只小狗。
秦寺丞轻叹了口气,歪伞给雀跃的千张让开路,无奈道:
“去吧。”
邝钦衡试图跟着要蹦起来的傅千张蒙混过关,被秦大人用一卷地图横截在了半路,只得讪讪地挠头。
“欸,把你官袍换了再去玩闹。”
秦昭南屈指弹了一下邝寺丞腰上的官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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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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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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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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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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