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从今往后不必长住自己家中,陈茵茵就难掩兴奋之情。她坐在马车里,不知困倦,叽叽咕咕和表哥说个不停。
许长安向来拿她当亲妹妹,这会儿又没有烦心事,自是含笑望着她,认真倾听,时不时地应上一两句。
车厢里时不时地传出少女的说笑声。
承志骑在马上,听到声响,下意识看向马车。隔着蓝色的车帘,他看不到车厢里的光景。可是望着马车,他眸中依然漾起了笑意。
他喜欢的姑娘,就在马车里。
女孩子有意压低了声音,具体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但能确定的是,她此刻很开心。
想来昨日之事,并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不好影响。
承志暗暗放下心来。
如今已到七月中旬,暑气渐退。太阳虽然还烈,但已不似上个月那般晒人,偶尔还有阵阵凉风吹过,倒也适合赶路。
傍晚时分,他们这一行人来到了一个镇子,见天色不早,干脆停下来找客栈住下。
马车停下后,许长安率先掀开车帘跳下,随后又扶着表妹下了车。
天还没有全黑,街上时不时地有行人经过,他们朝着同一方向,手里还都持着灯。
许长安心下暗暗纳罕,忽的灵光一闪,醒悟过来:原来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陈茵茵一脸好奇地问:“表哥,他们这是……要去放河灯吗?”
许长安笑笑:“应该是吧。我听说很多地方都有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这一点跟我们湘城倒是不一样。果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湘城也过中元节,但与此地不同,都是在家中摆案祭祀祖先,鲜少外出。
这会儿看见别处习俗,许长安不由地感到新奇。
“放河灯啊?那我们等会儿也去看看,好不好?”陈茵茵拉着表姐的手臂央求。
承志正要进客栈,听见这对话,皱了眉,不太赞同的模样:“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多事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昨日是初次,累成那样,该多休息才是。
陈茵茵小嘴一扁,有些委屈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许长安的手臂,拖长腔调撒娇:“表哥——”
许长安最受不得表妹撒娇的样子,她不由失笑:“好了好了,先吃饭,等会儿我陪你去。入乡随俗,也给我娘、给姑姑放一盏灯。”
心愿达成,陈茵茵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表哥最好了。”
承志见长安应下,只得深吸一口气,改口说道:“我随你们一起,两个姑娘家,不安全。”
许长安不置可否,只挑一挑眉梢。
吃晚饭之际,小李就打听好了,这个镇子上的人放河灯都在不远处的一条河边,离他们所住的客栈极近,只有半里的路程。
“……就当是散步呢,走的快一些,半刻钟就到了。”小李眉飞色舞,显然很感兴趣,“隔壁就是家灯笼铺呢,现成的河灯,都不用自己做。我听说啊,当地人放河灯不但祭奠亡魂,还祈愿,简直就像是上元节和中元节一起过。还怎么说来着,‘放河灯,放河灯,今日放了明日扔’。什么什么‘河灯一放三千里,什么什么甜如蜜’……”
他一开始“什么什么”,陈茵茵就咯咯发笑:“没记住还硬要显摆……”
许长安眉梢眼角也俱是笑意:“既然这么近,那等会儿大家结伴都去看看,早些回来就是了。”
她这段时日心思重,现在难得有个机会,就决定好好放松一下。
众人快速吃罢晚饭,买了几盏河灯,又借来笔墨,各自写上所缅怀的亡人名讳。
许长安也希望母亲亡灵安好。
她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承志,见他也正认认真真写着,随口问:“你祭奠谁啊?你记起你的家人了?”
父母不知,亲族全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也有要祭奠的亡灵?
“没……没有。”承志脸颊通红,还好是在夜间,看不分明。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很小,“不是说除了祭奠亡魂,还可以祈愿的吗?”
方才小李是这么说的。
他不记得过去,但是对未来也有着自己的期盼,希望能和她恩爱长久,白头到老。
许长安“哦”了一声,不甚在意:“这样啊。”
听到她这简单的三个字,承志心里忽的漫上丝丝失落。他原以为,她至少会问一下,他许了什么心愿。那样,他就会告诉她,这个心愿和她有关。
他甚至都在猜想当她得知具体的心愿后,会是什么反应,是娇羞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点?
然而她什么都没问,转头就去跟表妹说话了。
承志忽略心头的那一点不快,对自己说,可能她现下正跟表妹说得高兴呢,不要多想。以后找个机会慢慢告诉她就是了。
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他才收起了杂念。
镇子上的这条河不大,河面上漂浮着各式河灯,岸边也站着三三两两来放河灯的人。
不远处还有搭起的台子,正上演着目连戏,咿咿呀呀。
许长安同表妹一道放了河灯后,也跟着在一旁看热闹。她先前也听过目连救母的故事,但看目连戏还是头一遭。
天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河面上又有盏盏明灯。虽是在夜里,可人在此地,却丝毫不觉黯淡。
承志不懂目连戏,他只含笑瞧着看戏的许长安,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许家这一行人终究还是没在外面逗留太久,毕竟明天还要赶路。略凑了会儿热闹后,他们就回客栈休息了。
如同小李所说,距离很近,半刻钟也就到了。
临回房间之际,承志忽然开口:“长安。”
许长安此时一脚已踏进了房门,闻言扭头看他:“嗯?”
承志感觉自己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又好像没有具体的事情。似乎就这样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多看她一眼,心里就会生出欢喜。
他冲她笑笑:“做个好梦。”
许长安有些意外,她眉梢轻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你也是啊。”
不远处悬挂着的灯笼流泻出暖黄色的光,少女笑容清浅,声音温柔。
因为这一幕,承志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欢喜。
“嗯。”他重重点一点头,目送她进了房间。而他自己则在外面站了好久。
晚间躺在床上,双目微阖,眼前立时就能浮现出她的模样。生气的、开心的……
他想,他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在乎她。
这一路上,陈茵茵一直和表姐同起同卧,初时还不觉得如何,快到湘城时,她隐约感觉承志和表姐之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管是两人相处的模样,还是承志看表姐的眼神,分明跟从前不太一样。
直到七月十九日上午,马车进了湘城,陈茵茵才心念一转,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祖母寿诞那日,表姐险些被二堂哥欺负。她找表姐时,表姐是在承志房内睡下了!
是睡在承志的房内!
她当时满腹心事,并未深想,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陈茵茵猛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许长安的手臂:“表哥!”
“怎么了?”许长安诧异地看着表妹。
陈茵茵脸色变了又变,她动动嘴唇,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你那晚说,不用在路上耽搁行程了,想早点回家。是不是,是不是入嗣那个事情解决了?”
她说着指了指马车外。
许长安唇角轻扬:“大概是吧。”
陈茵茵惊得张大了嘴巴,她连忙用手捂住,生怕自己尖叫出声。
表姐能这么说,想来至少有九成的把握了。
过了许久,待情绪稳定了一些,陈茵茵才好奇地问:“怎么解决的啊?”
此时已到了湘城内,马车外面人声鼎沸。许长安放下车帘,没有具体回答,只卖了个关子:“这个嘛,等到家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许家门口。
车刚停稳,许长安就跳下了车。
承志下马之后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她,看见她正抬手扶陈小姐。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白皙的面庞似乎会发光一样,显得格外美好。
他移开视线,盯着门匾上的“许”字,目光幽深,唇线紧抿。
记得来许家的第一天,就是在这门口,义父指着门匾,认真地告诉他:“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除了已经去世的崔姑,义父是对他最好的人。在他的心里,义父和崔姑就和他的父母差不多了。
这一段时日里,义父将他视作亲子,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注定要让义父失望了。一时之间,他甚至不敢想象义父得知他拒绝入嗣许家后的反应。
明明路上已经无数次想好了措辞,可这会儿承志居然有点迟疑。
——倒不是想改变主意,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会让义父的失望之情稍微轻一些。
“怎么不进去啊?”许长安的声音蓦的响起,隐隐带着笑意,“发什么愣呢?”
承志偏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影着他的身影。
他忽然一阵惭愧,她以终身相托,他却还在门口迟疑。这不是让她徒生不安么?
心底的种种犹疑顷刻间尽数散去。承志笑了一笑,轻松而释然:“这就进去。”
反正早晚总是要面对的。
承志定了定心神,大步往前走。
许长安则看一眼门口多出来的马车,有些疑惑:“咦?谁家的马车?家里来客人了吗?”
许家确实来客人了。
承志刚一进门,就有小厮兴高采烈地说:“承志少爷回来啦?陈州老家那边的人都在正厅呢,朱大人也来了。你快去看看吧!”ωωω.χΙυΜЬ.Cǒm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小厮话音刚落,许敬业就从正厅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冲义子招手:“承志,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过来,快过来。”
“义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承志走上前去,认真开口。
许敬业一眼瞥见了和许长安相携而入的陈茵茵,愣了一瞬,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说茵茵的事?茵茵又回来了是吧?哎呀,这里是她舅舅家,她愿意回来就回来,想住多久住多久。我难道还会赶她不成?”
“不是陈小姐的事情,是我……”
许敬业并未在意义子要说什么,不等其说完,他就冲着渐行渐近的女儿和外甥女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跟你们多说了。”
“好的,舅舅。”
因为正厅还有客人,许敬业打个招呼后,匆匆忙忙就又回去了。
许长安没有立刻离开,只似笑非笑看着承志。她等着他向父亲坦诚呢。
他若不开口,她就自己说了。
承志抿了抿唇,声音轻而坚定:“长安,你回去等消息,这件事交给我就行。”
许长安甜甜一笑:“好啊。”
甚是信赖的模样。
承志重重点一点头,转身往厅堂而去。
此时正厅里赫然端坐着七个人,除了身为主人的许敬业,还有六个客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色官袍,另外五个则是普通常服。
“来来来,承志,快来见过朱大人和五位叔公。这几个叔公可都是从陈州大老远过来的。说来也巧,咱们湘城的朱大人跟你七叔公还是亲戚呢。”
许敬业眉开眼笑,心情极佳。
陈州老家的这些同宗数日前就到了,一直在许家被好吃好喝招待着。昨天闲谈时,说到本地县令,七叔公十分得意,竟说自己是朱大人的姨丈,在其小时候还照顾过他好几年。
说到兴头上,七叔公试探着让人给县衙下了请帖,朱大人居然真的在今天上门做客了。
许家开铺子卖药,手上有点余钱,在平头百姓中算是不错的人家。可是跟当官的相比,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
如今见义子回来,许敬业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非同姓之间的过继需要宗族乡绅共同见证。可放眼望去,整个湘城又有哪个乡绅能比得过朱大人呢?难得朱大人在,何不今日直接就签了入嗣书?也好让朱大人做个见证?
这不比他的那些朋友有分量得多?大不了到七月二十二再正式宴请宾客告知亲友就是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大后天朱大人依然会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许敬业越想越兴奋,当即说道:“朱大人,各位叔伯,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我们今天就把这入嗣文书给签了吧?”
过继嗣子也算是添丁进口的大事,能被邀请作为见证者并在文书上签字,则是对其身份地位的肯定。
许家五个叔公对视一眼,大致猜到许敬业临时更改日期是因为朱大人的缘故。大家也乐意成人之美,是以齐齐点头:“甚好,甚好。”
七叔公甚至有意摆起长辈的谱,他拈着胡须,笑着看向朱大人:“贤甥啊,记得你写的一手好字。依老朽看,这入嗣文书就由你起草吧。”
朱大人也不拒绝,只哈哈一笑:“那本官就献丑了。拿笔墨来吧。”
众人兴致高涨,唯有承志,脸色剧变。
他本意是想单独告诉义父自己的决定,可如今事发突然。义父竟然想在今天就过继。眼看着朱大人就要起草文书,再不阻拦就来不及了。
承志匆忙出声:“义父不可!”
许敬业只当义子不懂变通,冲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要乱说话。机会难得,应该珍惜。
“义父,这入嗣文书不能写,我也不能签。”
“怎么不能签?”许敬业脱口而出。
承志眸中闪过些许歉意,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义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认为这种事情应该私下单独说。
“为什么要借一步说话?你就在这儿说!”许敬业心里恼火,不明白一向听话的义子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突然胡闹。
“因为,我不愿做你的嗣子。”
承志这话一出,正厅中诸人神色各异,纷纷看了过来,正厅里安静得似乎连掉根针都能听到。
许敬业呼吸一窒,脸上笑容凝固,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眼睛微微眯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怎么不愿?”
事已至此,承志再无半分犹疑,他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脊背挺直,一字一字,说的格外清晰:“义父,请恕我不能入嗣许家。因为,我想娶长安为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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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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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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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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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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