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秋日,那风好似比冬天还寒,让人冷到骨子里,一吹过来,就让方启明的酒全醒了过来。
他身子颤抖,匍匐在地,眼都不敢抬一下。男子的眸子似有若无地瞥过他,让方启明冷汗直冒,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盯上,下一刻就要尸骨无存。
“方大人,”男子幽幽的声音在耳边作响,似乎还带着些笑意:“两年不见,侍郎大人倒是一切如旧啊。”
男人的话听不出喜怒,方启明眼皮子一跳,额角一滴汗啪嗒落在地上,他咽了口唾沫,试探问道:“殿、殿下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细响,是茶盏落在桌面上的声音,方启明却是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抖。
男子开口:“方大人可有想过,动一动?”
方启明眼睛瞬间瞪大,声音艰涩:“殿下是说……”
男子低声笑着,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仿若一个钩子勾人心魂:“方大人,吏部尚书老啦。”
老……了?
方启明呼吸一窒,只觉得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在这寂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清晰。他心中既有狂喜,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惧怕。
他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这么些年……但如此丰富的报酬,他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抬头,张嘴:“殿下……”
“嘘。”男子白皙的手指放在殷红的唇上,眼眸微弯,一派宽和:“方大人先不用急着回答孤,孤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男子慢慢起身,随行的太子鹰犬为其披上一件鹤色大氅。方启明跪伏在地,眼睛只看到那做工精细的靴子踏过。男子衣角翻飞间,清淡的宫廷熏香萦绕在鼻尖。
“方大人,好好考虑。”
人影慢慢消失不见,方启明中衣都被汗透了,他僵硬回头一看,只见外面一片幽深的黑色,凄切的蝉鸣在耳边作响……
“方大人,方大人?”同僚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启明猛地回过神,面色惨白。同僚指了指前方,小声提醒道:“方大人,早朝要开始了。”
方启明看了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
片刻后,皇帝临朝,众臣叩见。刘大伴拉长声音唱了一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御史大夫刘从青立刻出列:
“陛下,臣有本要奏!”
方启明闻言顿时一震,垂着的额头上冷汗直冒。
上首的皇帝闲闲地靠在龙椅之上,手中捏着一串佛珠不停地拨弄着:“准。”
刘从青:“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太子当街杀人,草菅人命!致百姓性命于不顾,实非一国储君之典范,望陛下严惩!”
朝堂一时静默,一群老狐狸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场面格外熟悉。
两年前太子还在京的时候,朝堂上不就是如此?两年过去,太子回京,倒是一点都没变。
皇帝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微微抬起,面无表情地瞥了刘从青一眼,声音沉沉:“此话当真?”
方启明呼吸微窒,冷汗滑落。
“陛下,臣能作证!”又是一个臣子慨然出列:“太子滥杀无辜,围观百姓皆可证实,还望陛下明鉴啊!”
朝堂之上一时沉寂。方启明想起昨夜之事,纠结再三,咬牙出列:
“禀陛下,微臣有异!”
刘大人猛然抬头,看着前列的方启明,满脸错愕。
怎么会……?!
方启明背脊挺直,咬牙道:“启禀陛下,那名妓子冲撞太子车驾,本是该死!太子尊贵,岂有轻放之理?”
文官之首正是丞相崔豫衡,他原本如老僧坐定一般稳如泰山,此番闻言,倒是眼皮微动,神色稍异。
皇帝面色轻缓:“方卿此言有理。太子尊贵,若是放任岂不是谁都能冲撞太子车驾?”
刘从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盯着方启明的眼神几欲要灼出一个洞,他不甘道:“陛下,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如此残暴,岂……”
“罢了!”皇帝脸色一沉:“此事就此揭过,爱卿莫要多言。”
刘从青心有不甘:“……是。”
皇帝视线一转,又落到第二个出列的御史身上,皱眉道:“孙卿可还有事?”
孙大人正一头雾水,闻言连忙道无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皇帝又重新靠回龙椅上,手中继续盘着那串佛珠,眼眸微阖,面目沉肃。他开口道:“太子年幼,身子骨又弱,做事难免有不足之处。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各位爱卿多多担待。”
他一甩袖袍:“退朝。”
皇帝都这般说了,文武百官还能如何?只能强忍不发,恭送万岁。
等到皇帝身影消失,各个臣子面面相觑,皆是一言难尽。
太子年幼?
当今太子虽未及冠,但已有十九,旁的人家子嗣说不准都有了,哪里还能说年幼?
可皇帝素来袒护他这唯一的子嗣,众臣心中无奈,却也不得不妥协,低叹一声,三三两两散去。
等过了午门东偏门,出了皇宫地界,方启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此时才发现他的衣裳已经汗透,两腿都在打着哆嗦。
他回头看了眼皇宫,又看了眼朝他怒气冲冲走来的刘、孙两位大人,只得无奈苦笑。
·
“方启明倒不是个傻的。”
听着下人禀告朝上发生的事,宋晏储在面前的公文上落下最后一笔,面上露出满意之色。
“能坐上这么个位置,哪有真的蠢货?”陈玉想起昨日之事,忍不住叹道:“还是殿下英明。”
太子左卫率卫林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的话,踟躇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为何要这般费心思?直接交给大理寺严刑拷打,还怕他不招不成?”
“严刑拷打?你把殿下当成什么人了?”清汝端着药碗走进来,睨了他一眼:“殿下最是宽和,若是当真如你所说,能不能得到消息暂且不说,反倒是又给了幕后之人弹劾殿下的把柄,得不偿失。”
宋晏储笑着道:“方启明这人还有用,孤还想着用他钓大鱼呢,可不能折在这儿了。”
卫林还是不懂,不过他素来不愿意动脑子,此刻倒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只道:“那殿下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不知。”宋晏储笑着摇摇头。
卫林越发困惑,还是陈玉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道:“殿下昨日那番举动过后,幕后之人可还能再忍着?且等着吧,最迟不过今日,就该有动静了。”
卫林似有所悟。
清汝把他赶出去,将碗递到宋晏储面前,道:“好了好了,时辰到了,殿下该喝药了。”
宋晏储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脸上的笑一顿,皱眉:“昨儿晚上不喝过了吗?”
清汝劝道:“昨儿个是昨儿个的,今儿个是今儿个的。昨日夜间寒凉,未免着了风寒,殿下还是趁热喝了吧。”
宋晏储“啧”了一声,却还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孤这身子,又不是多喝几碗药就能好起来的。”
“殿下莫要胡说八道!”清汝有些恼:“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多喝些药定是能好的。”
她说着,一边飞速拿起一块蜜饯塞给宋晏储,宋晏储歪过脑袋,乏味道:“腻得慌,孤不吃。”
清汝无法,只能依着她。她行到后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捏着肩膀,看她神色间有些倦意,问道:“殿下可要去歇息片刻?”
宋晏储斜倚在软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还未说话,就听外间隐隐约约有些嘈杂的声音。她挑了挑眉:“外面怎么回事?”
门前脚步微动,竟是卫林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张烫金请帖。他低头闷声道:“回殿下,是费家大郎发来请柬,邀殿下去赴宴。”
清汝面色不愉,张嘴就要说什么,却被宋晏储制止。
“费家大郎?”宋晏储起身,如缎的乌发似瀑般贴在身后,衬得那张桃面越发惑人。
陈伴伴上前为殿下拢着墨发,见状问道:“殿下要去赴宴?”
“去,怎么不去?”宋晏储一手撑在扶手上,眸中神色莫名:“孤刚回京,倒是想瞧瞧,表兄给孤准备了什么惊喜。”
·
清汝虽说对费家不满,毕竟殿下刚回京第二日,陛下和娘娘都说不急着要殿下拜见,偏偏身为外家的费家如此急促地设宴,也不顾殿下身子。但宋晏储已然应下,清汝只好尽心准备,一应吃食衣物都得上心,好在宴会时间是在下午,时间上还来得及。
临近申正,太子马车从东宫驶出,清汝叮嘱良多,又让陈伴伴定要照顾好殿下,这才稍稍放下心。
宫内大路修得平整,马车平缓,没有丝毫颠簸。宋晏储坐在铺了几层厚厚垫子的车内,闭目养神,直到陈玉略带惊讶的声音把她吵醒。
“殿下。”
宋晏储睁开眼,顺着陈玉掀开的帘子往外看去,就见一袭紫色官袍的男子正沿着另一条道快步离开,丝毫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宋晏储皱眉:“这是……赵裕?”
陈玉道:“奴才方才瞧了一眼,正是赵大人没错。”
宋晏储眸光莫名:“那个方向……是从后宫出来的?”
陈玉想了想:“想来是去看望赵妃娘娘的吧。”
“赵家为簪缨世家,素来重规矩,赵妃娘娘也是端方有礼。这不年不节的,他倒是入什么宫?”
“这……”
宋晏储收回目光,闲闲倚在车壁上,嘴角噙着笑意:“孤方才还说有人怕是要坐不住了,你瞧,现在不就是?”
陈玉瞬间明白过来:“殿下是说……!”
宋晏储阖上眼,心情倒是不错:“让人去查。”
“是。”
·
赵家的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但宋晏储如今的注意力还是在费家举办的宴会上。
先帝昏庸,软懦无能,膝下又子嗣众多,当初各位皇子夺嫡之争搅得朝堂腥风血雨。结果到最后,谁都没想到竟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后来居上,越过母家强硬的大皇子和战功赫赫的三皇子,登上至尊之位。而原本八皇子妃的母家费家也是沾了光,从一五品小官一举跃为当朝国丈,风光无两。
费家一朝得势,再加之备受帝宠,素来豪奢,光是京城的别庄就有不下三处。费家大郎君定的地点,是其中最豪华的南山别庄。
马车缓缓驶过,在南山脚下停住,费家大郎君及在座宾客早已在外候着,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车。
陈玉先行下车,扫视了一眼四周,而后向马车内伸出手。随后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只纤白柔韧的手探了出来,众人不由放缓呼吸,就见一身着玄色衣袍,身形羸弱的男子慢慢下了马车。
“表兄。”
男子温声唤道,抬头间,那张秾丽无双的面容也是彻底显露出来。
别庄外有一株海棠树,此时正逢花期,花蕊娇艳,似胭脂点点,风姿怜人。落英凫凫,如醉酒的少妇,玉肌泛红,惹人无限遐思。男子站在海棠树下,面容瓷白,五官精致;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如夜隔轻纱,朦胧暧昧。柔蔓迎风,海棠花拂过男子面颊,一时竟是分不清人和花哪个更艳一些。
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南山风景秀致,尤其是正逢秋日,那一大片枫叶都红了,更是吸引不少文人雅士前来赏玩。以廖修齐为首的一些文人在发现太子到来时脸色难看,原本自在随意的氛围瞬间凝滞。一学子眉头紧皱,激愤地出言批判太子昨日当街杀人之事,其余学子纷纷应和,面上的嫌恶几欲凝为实质。
只是批判归批判,忍不住关注那边动向的学子却不在少数。尤其是太子露脸之后,原本稀稀落落的应和声更是归于沉寂,众人虽未多言,但那惊艳的神色,瞪大的眼睛以及放缓的呼吸,已是分明。
廖修齐紧紧捏着杯盏,面色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清咳一声,众学子瞬间回过神来,脸上都有些烧得慌。
一学子举杯抿了口茶,强装镇定:“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不过一张好皮囊罢了,内在却是不堪至极!”
众学子找到了台阶下,争先恐后地出言附和,只是那偷偷往别庄处瞄的眼睛却是骗不了自己。
那些文人学子不吝以最难听的词汇来形容太子,仿佛这就能找回自己方才折损的面子。却不见离他们不远处,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八分的黑衣男子面带讥讽,嗤笑出声。
他目光轻转,狭长的双眸落在山下那人身上。对面坐着的青衣男子见状好奇问道:“萧兄在看什么?”
萧淮颔首示意:“自是在看太子。”他的眼睛平日素来如云子一般漆黑深沉,此时却是极亮:“这位太子倒是一副天人之姿。”
周承弼笑:“这话说得倒不错,”他看向下方,慨叹道:“太子容貌之美,仿若神妃仙子,便是那些看中容颜的娘子们,怕也是无有堪比的。”他顿了顿,又开玩笑似的道:“若是没那些传言,估计全京城的娘子都想要嫁给他了。”
他这话,是明显没把萧淮的话放在心上。萧淮也没解释,他转过头笑着:“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还愁娶不成?”wWW.ΧìǔΜЬ.CǒΜ
周承弼一愣,而后仰头哈哈大笑:“倒是我狭隘了。”
萧淮嘴角噙着笑,眼眸一瞥,就见那清癯的身影慢慢走进别庄,他眼神划过那修长白皙的手,又落在那秋月无边的面庞上,想起方才周承弼的话,心中微动。
手生得不错,人长得也不错。
——只是当真会有小娘子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还好看的男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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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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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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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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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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