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捂着个手炉,站在季家后院的连廊上张望,叹道:“这天眼见就黑了,阿淮怎得还不归家?这大过年的,有什么政务不能先放放?”
音音手里抱了件竹青大氅,打帘出来,道:“嬷嬷,起风了,大哥哥连件氅衣也未披,我们去府衙接他吧。”
林嬷嬷当即连连称是,要是不去接,她这个儿子忙起来,估计连除夕的年夜饭都忘了。
府衙离季府一条街的距离,两人也未乘车,各撑了把油纸伞,闲闲走了过去。
季淮从江陵府衙出来时,茫茫的大雪,天地间昏暗一片,一抬眼,却见母亲正同音音候在府衙门前,挑着的风灯飘飘荡荡,温暖的昏黄,让他淡然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几步走过去,先唤了声“母亲”,又将目光落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见他只着了一件月白直缀,还是单层的锦缎,不由送出手里的氅衣,道:“这样冷的天,大哥哥穿上吧。”
季淮两只手都拿了文书,朝她扬了扬,笑道:“音音替我披上吧。”
音音如今一心想同他避嫌,便不太想动手,转头看了眼林嬷嬷。
林嬷嬷却仿似未闻,只袖着手,偏头去跟身侧的婢女说话了。
没得法子,音音踌躇了一瞬,还是抖开那氅衣,踮起脚尖,披在了季淮的肩头,细细的指绕过来,替他系好了。
三个人一同往家走,音音同季淮一左一右,搀扶着林嬷嬷,从后面看,倒像极了一家三口。
林嬷嬷絮絮叨叨:“等回了家,我给你们做圆子吃,现磨的芝麻,今年除夕,咱们也.......”
音音笑的眉眼弯弯,胡乱点头,如今的日子,这样平实的温馨,她忽而觉得,这茫茫的风雪天,一点都不冷。
江陈从府衙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温暖平和的一幕,他顿住脚,站在茫茫风雪里,许久未动。
小姑娘不知说了什么,惹的中间的那位婆婆开朗笑起来,另一侧的男子便温柔又无奈的瞧着俩人,真真像极了夫妻俩,哄的长辈喜笑颜开。
他本能的跟着她的背影,往前走了几步,却在听到她轻快的笑声后,陡然顿住了。
他脸上有些莫测的阴寒,一撩袍角,上了马车。
车厢里燃了细细的银丝炭,扑面而来的暖融,益发显得外面昏沉一片。
江陈闭目靠在车壁上,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平昌二年的那场雨,那也是个昏沉的天地,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出了宫门,是沈音音手中昏黄的风灯,将他迎回了烟火人间。
如今她亦挑了八角风灯,还是温柔的笑脸,在这暗沉的天幕间出现,迎的,却是旁的男子。
他心里空了一块,太阳穴突突的跳,抬手便掀翻了小几上的茶盏。
于劲见主子如此,哪里还敢说话,只埋头收拾残局。
待回了金台坊的宅子,里面清冷一片,丝毫看不出年节的氛围。
其实于江陈来说,他冷清惯了,并无节日概念,只今日瞧见季家的热闹,竟生出几分孤寂的寒。
抱厦里摆了饭,丰盛的珍馐,偌大的葵花桌旁,却只坐了他一个。
江陈没动筷子,沉默的饮了几杯秋露白,忽而将杯盏一放,抬头问于劲:“于劲,那时在首辅府,我不在的日子,沈音音又是如何过节的?”
于劲挠挠头,这他哪知道啊,左右也是一个人过了,还能怎么过?
他斟酌了片刻,方道:“沈姑娘孤身一人,应也是如爷今夜这般,用过饭,早早便歇下了。”
江陈便沉默下来,又开始一杯接一杯的饮酒。琉璃烛树照出他冷峻的面,利落俊美,一贯张扬的眉眼却稍稍垂下,透出些许落寞来。
想来当初若沈音音未跳江,若他当真娶了柳韵。像这样除夕的夜,他应是要回国公府同家人守岁的,那沈音音,该也是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围桌旁,吃一餐一个人的年夜饭。
这样的日子,真的好过吗?如今易地而处,他头一回有些明白,为何首辅府富贵锦绣,她却不愿同他回去了。
他忽而想陪她过个除夕,可细细想来,竟寻不到理由同她守岁。
外面萧瑟的风透过窗棂,漏进来些许,吹得葵花桌上的烛树明灭一瞬。
于劲见自家爷只顾着喝酒,并不用饭食,刚想开口劝一句,却听叮咚一声,是江陈丢了手中杯盏,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外走,丢下一句:“备马车,去季府。”
不同于江陈落脚处的冷寂,季府门前廊下都挂了灯笼,红彤彤的亮堂。
正厅里,大家围坐一桌,正吃圆子。
音音一口下去,竟吃出个枣子,再一口,又是个桂圆。
林嬷嬷便笑道:“我们音音,明年定会得遇良人、早生贵子。”
说着,还不忘瞥一眼季淮。音音便一时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阿沁听了,却不服气的很:“怎得我吃不到,沁儿也要早生贵子。”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热热闹闹的欢愉。
一阵冷风袭来,夹裹着湿气,门边出现的挺拔身影,让这笑声嘎然而止。
江陈肩袖上落了点子雪,他抬手拂落,含着笑的孤高,对着上首的林嬷嬷颔首:“林老夫人,本官乍来江陵,这年节竟是无处可去,不知可否收容一二。”
林嬷嬷愣在当场,哪里会想到江首辅会来,一时错愕又畏惧,竟说不出话来。
季淮抬起温润的眼,瞥了江陈一眼,已是起了身,行礼道:“江大人即来了,便是季府的荣幸,若是不嫌弃,可一块用顿年夜饭。”
他话虽如此说,却并不将人往里让,只客气疏离的笑。
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谁都听的出来。
江陈却仿似未觉,背着手,似笑非笑的道了声:“好”。
这声“好”出了口,季淮嘴角的那丝笑意隐隐维持不住,却也只得转身吩咐:“给江大人备把交椅。”
门口的小厮搬了把红漆交椅进来,正欲往上首放,却被江陈止住了。
他修长的指点了点音音一侧,气定神闲的矜贵,发了话:“放这里。”
音音膝上的指蜷了蜷,在察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后,微偏开了脸。她有些看不透他了,曾经的江首辅,那样孤高的一个人,如今竟要舔着面皮来旁人家蹭年夜饭。
待清冽的沉水香一点点袭来,又将她包裹在了他的气息里,音音侧了侧身子,随手倒了满杯的清甜梨花白,将要往口中送,却听身侧的人沉沉发了话:“不许喝,这梨花白寒凉的紧。”
自打那场避子汤风波后,江陈便不允她再碰寒凉之物,甫一听到这声音,倒让她恍惚又想起首辅府的日子。
她微微抿了唇,并不想再受他管束,带了点孩子气的执拗,握着那青釉盏不放。
这僵持的当口,季淮忽而倾身过来,将一盏温过的果酒递了过来,柔声对音音道:“喝这个,那梨花白确实不宜你用,这果酒甘醇,你尝尝。”
音音乖巧的“嗯”了一声,很是顺从的放下梨花白,去接了那果酒。
江陈太阳穴一跳,瞬间变了面色。他的话她丝毫听不进去,偏季淮一开口,她便乖巧的应下。
他垂下眼,轻轻嗤笑了一声,斟满了酒水,对着季淮举起了杯:“季大人勤勉有加,如今这江南局势,倒多亏了有你在,本官便替朝廷,敬你几杯。”
季淮自然不敢受他的敬,当即端了杯盏回敬于他:“下官不敢,这第一杯酒,应是下官敬大人。”
两人说着,竟拼起酒来,一杯杯烈酒下去,俱都带了些微酒气,却依旧互不相让。看的一桌子人,面面相觑。wWW.ΧìǔΜЬ.CǒΜ
林嬷嬷心惊不已,生怕季淮今日得罪了这江首辅,会被秋后算账。
定窑秋梨壶里的桂花酿很快见了底,两人却不罢休,又扬了声唤酒来。
一屋子人,没一个敢出声相劝。
音音手边的圆子已凉透,再无吃的心思,她忍了又忍,将手边白瓷碗一推,忽而道:“都别喝了,用饭!”
两个兴头上的大男人,俱都愣了一瞬,竟不约而同放了酒盏。
这年夜饭匆匆收了尾,音音有守岁的习惯,待厅中的杯盘都撤了,便拥着手炉,坐在窗边,仰头看夜幕里偶尔绽开的烟火。
小阿沁熬不住,林嬷嬷便带她去歇了,这屋里便只剩下她与季淮、江陈。
音音本以为年夜饭散了,江陈便再待不下去,却见他气定神闲的很,稳稳坐在桌案旁,饮小厮刚端上来的龙井茶。
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微微扬了下眉,耳尖不知是因着饮酒还是什么,竟透出点子羞赧的红。
音音急忙撤回目光,转头同身侧的季淮说了句什么。
季淮因着饮酒,冠玉般的面上薄红一片,本就含情的眉眼更是春水满溢。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细狼毫,满脸的纵容宠溺,道:“毫州的细狼毫,你画工笔正合适.......”
他这话还未说完,却听上首一声轻嗤:“季大人真是大方,一支狼毫也送的出手。”
季淮墨眉蹙起,摇摇晃晃站起来,对江陈摆手:“你不懂。”
他这话说完了,忽而闭了闭眼,身子一晃,坐回了交椅,不过片刻,竟是靠着椅背醉睡了过去。
音音错愕的喊了声:“大哥哥”,见季淮毫无反应,只得喊了王至,将人扶回屋歇了。
这一来,厅里便只剩下她与江陈了。
音音踌躇一瞬,便起了身,这漏夜更深,单独同外男待在一处,毕竟不妥。
只脚步还未迈开,却听男子带了点忐忑的声音,问:“沈音音,你......你不守岁吗?”
“今日累了,便先歇了,大人您自便。”她福了一礼,半点不拖拉,转身便回了厢房。
厢房里点了盏莲花座灯,不似正厅里亮堂,有些朦胧的昏黄。
音音拿了铜剪,拨了一下烛芯,这屋里便霎时亮了几分。忽而听门边有轻微的笃笃声,接着便是男子带着酒气的微醺,是江陈在喊:“沈音音。”
她将铜剪一放,并不欲理会,只沉默的站在房中,那声音却不依不饶:“沈音音”“沈音音”......
清朗男声因着染了酒气,有些微的低沉,一声声的沈音音,倒像是唇齿间的呢喃,有种温柔的眷恋。
音音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下,她印象里的江陈,向来是果决的,说一不二,这是她头一回听见他如此唤她,带着温情的声音,忽而便有一瞬的无措,闷闷回了句:“她睡了。”
她纤细的影子投在门上,透过细绢布窗棂,细弱的飘摇。
江陈站在门边,修长的指伸出来,在那影子上轻轻拂过,听见她这掩耳盗铃的回答,垂下头,轻笑了一声,低低道了句:“沈音音,新的一岁,平安喜乐。”
许久,他听见里面的人回了句:“愿大人亦是。”
雪花飘飘荡荡,被风灯一照,纷纷扬扬的纯白,有爆竹声噼噼啪啪的炸响,又是新的一年。
江陈看见那细弱的影子慢慢挨着门边矮了下去,知她定是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瞧见门下有厚厚的绒毯,便也未吭声,同她隔着一扇门,背靠背,坐在了廊下。
他单膝曲起,手里把玩着一支缕金宝石簪,声音清淡,问了句:“沈音音,你如今......是真的欢喜吗?”
里面有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等不到回应时,忽而听轻轻柔柔的声音,道了一句:“我欢喜。”
音音抬头看窗外飘洒的雪花,头一回同他说起首辅府的那些日子,她说:“大人,还记得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吗?”
永和二年的八月十五,江陈恍惚想起来,那时他因公在外,八月十五这日,因着忽而收到了祖母的信,说是旧疾复发,便连夜赶了回去,顺便同老夫人并柳韵吃了顿团圆饭,连首辅府也未回,便又去了北地。
他听见小姑娘声线平稳,似是在讲旁人的故事,却莫名让他心里发紧。
她说:“其实那日,我也在国公府,老夫人要我过去,打理柳姑娘送来的几盆墨菊。我透过窗牖,瞧见你们坐在明亮暖融的光里,热热闹闹的团圆,那时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光明正大的坐下来,同我的家人吃顿团圆饭。”
她声音低低的,顿了顿,忽而轻快起来:“你看现在,我又有家人了,我有可以见光的身份,除夕夜,也可以堂堂正正上桌,吃一顿年夜饭了,不好吗?”
她轻轻笑起来,是真的觉得,如今这日子,是父母过世后,最温暖的日子。
江陈只觉酒气上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口中发涩,半天才道:“我那时不知你也在,我......”
他说不下去了,能说什么呢,似乎所有解释的话,如今听起来都莫名的牵强。
他那时以为自己将音音保护的很好,予她锦衣玉食,予她宠爱。
这是头一回,去正视她曾经的日子。一个外室,于国公府来说,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团圆的日子,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瞧着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子,与自己的家人光明正大的享受阖家欢乐。而她,只是个外人,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外人。
可他,曾让她做了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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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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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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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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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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