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爷爷,已经走进凉桥,离我有十几步的距离了。他没扭头,也没看两边跳茅古斯的人,自顾自在前边施施然走着,姿势正是他生前那种佝偻着腰的样子。
我到此时,仍没看见我爷爷的脸,而内心被强烈的好奇填满。看他老人家的穿着打扮,怎么和陈老形容的土家梯玛一样呢?难道我爷爷生前居然是一名梯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论是他的装束,还是他手中的的怪刀、挂着六个铃铛的物件、悬在腰上的牛角,我都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见有人来请他主持什么法事之类的活动。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洪水在我心中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
“清和大师!”我狂叫一声,顾不得害怕正在大跳“茅古斯”的那些人,撒腿就向那极像我爷爷的人追去。
那人走得不疾不徐,无论我跑得多快,却始终离我两丈多远,宽大的八幅罗裙完全掩住了他的身躯,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脚是如何迈步的,那直差拖在地上的八幅罗裙也像从来没动过,没有丝毫飘逸的感觉。
“清和大师……清和大师……”我边跑边嘶声狂呼。
我口中的清和大师充耳不闻,默默低头走路。
不知追了多久,我无意从扭腰摆胯的“茅人”空出来的间隙中一看,发现几株桃枝挂满白色的桃花,斜依在凉桥栏杆外面。
这么说,我已经走到吊脚楼后那片桃林上面了?
就这么一疏忽,走在前面的清和大师就不见了,而且,桥两边大跳“茅古斯”的男人们也像被一阵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柱还是那黑色的立柱,栏杆还是那黑色的栏杆,瓦面还是那黑色的瓦面,桥面还是那白色的桥面,前方还是看不见尽头,而我,意外发现站在桥上的一个亭子中间,头上是一座宝塔式的亭阁,四条黑龙从亭阁的四个角上探出头来,口中各自含着一颗发出强烈白光的宝珠,昂首欲飞。<>
我疑惑地扭头一看,发现我走过的凉桥已经消失不见,就像我们当时在安乐洞中过那条埋孤坟的石桥一样情形。
我此时已经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心情,踯躅走近断桥边,探头一望,发现下面正是那片桃林,花团锦簇,枝桠纵横。再扭头向上一看,发现亭阁之上四条龙尾紧紧缠绕在一起,巧夺天工地构成了阁顶。
看见这个亭子,我心里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感觉非常熟悉,想了半天,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亭子的结构和样式,我霎时觉得心脏快跳出口腔这亭子不正是道师先生口中描述的“望乡台”么?“一入望乡台,魂魄不转来。”这句话我爷爷也曾经说过,意思是人死后魂魄飘飘荡荡到了“望乡台”,再望一眼自己生前住的地方,魂魄就会真正进入阴间,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家乡了。
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死了?我看见的那些裸女,那些男人,甚至清和大师难道都是阴间的阴魂?难道刚才那座凉桥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不对啊,各种传说中的奈何桥不是这个样子啊?而且,孟婆呢?那个给人喝忘魂汤的孟婆呢?
妈那个巴子,我决不相信我已经死了,这次的遭遇一定是其它原因造成的。难道是花儿的眼泪?难道它不但能使我看见平日看不见的东西,还会夺去我的魂魄?日白!
我刚想转身看看没有尽头的凉桥,背后一股大力袭来,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直直朝开满白花的桃林倒栽下去。
还没得及惊呼出声,我在桃树的枝桠上几经反弹,重重倒在雪白地面上,头顶前方是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檐沟,沟中正汩汩流淌着腥气扑鼻的黑水。
这檐沟,不正是和石牌坊前面那条檐沟一模一样么?这黑水从何而来?怎么……怎么有股血腥味?
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身体瞬间僵直,不能动弹了。<>心神俱裂间,我竟被谁托了起来,转眼间就被放入那条流淌着黑水的檐沟,面孔朝上,顺着檐沟开始飘流。我的身体一接触那黑水,我的思想仿佛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当意识再次稍稍恢复,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了那座石牌坊前面,并且是呆呆站着正对着石牌坊的大门。那三扇紧闭着的大门仍然紧闭着,而我,隐隐听到门里有狗吠声和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侧耳一听,那狗吠声和女人的哭泣声都很熟悉很亲切,再一回想,那狗吠声不正是花儿的声音么?而那嘤嘤的哭泣正是覃瓶儿娇媚哀婉的声音……听见花儿的叫声和覃瓶儿的哭泣,我心中一下子轻松多了。只要覃瓶儿还在,只要她还安全,我就彻底放心了。但是,她为什么在哭呢?
听见覃瓶儿在门内哭得几乎肝肠寸断,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走到那只石狮子前面,轻轻一跳,就跳到石狮子头顶,再纵身一跳,很容易就攀住了那堵墙的边缘,顺势撩脚骑跨在墙上,正准备跳下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傻愣愣地坐在墙上不再动弹。
那个哭泣的女人确实是覃瓶儿,尽管我看见的是黑白的覃瓶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此时的覃瓶儿怀中抱着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那个人,没办法不熟悉,因为,那人就是我满鹰鹰!
用布缠着的脚是那个人身上最明显的特征,那是覃瓶儿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帮他裹的。
此时的覃瓶儿并没注意到骑跨在墙头的我,当然,她不可能注意到一个阴魂。然而,她没注意到,站在旁边低声哀叫的花儿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墙上的我,汪汪吠叫两声,扑到墙下,前腿撑到墙上,徒劳地往上攀爬。
我看见花儿眼中溢出了眼泪。当然,那眼泪此时在我眼中是白色的。<>
我此时已经明白我确实死了,魂魄和肉身已经彻底分离。想明白这个问题,自从抹了花儿的眼泪之后的一切遭遇就很好解释了。
我心里一酸,轻飘飘地蹦到墙下,伸手去摸花儿的脑袋,那手虽然摸在花儿的头,却没丝毫触碰的感觉。花儿似有所觉,立起身来想舔我的脸巴,却直直从我身上毫无阻拦地扑了过去,我没产生任何身体接触的感觉。
我缓步走到覃瓶儿身后,想去摸她的肩,手却从覃瓶儿的肩上斜插进她的胸前。如果我活着,此时肯定是温润细腻满手,现在却没任何感觉,覃瓶儿的身体就像空气,或者说幻影更确切。
花儿应该能看见我的魂魄,见我去摸覃瓶儿的肩,覃瓶儿却一无所觉,折身回来咬住覃瓶儿的裤管,脑袋上扬,似乎想叫覃瓶儿站起来,覃瓶儿却不理,头垂在我肉身的胸口位置,哭得哀婉凄楚之极。
我叹了口气,缓步走到我的肉身头顶前,凝目一看,肉身双目圆睁,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感觉,额头上那个已经不是“土”字的“土”字格外突兀醒目。xiumb.com
花儿又去拉覃瓶儿的裤管,覃瓶儿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挂满泪珠,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站的方向,黢黑的小嘴嗫嚅着说:“鹰……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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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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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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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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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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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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