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说男人薄情,但东陵不在其列。他整夜不睡,站在窗边看着秋千架,一天三顿饭,从不动筷子,唯有实在太饿的时候,做两个炉端烤梨吃。
亲眼目睹东陵泣血,日渐憔悴,符与棠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唯有默默无言立于窗前,一起看空无一人的秋千架。
原本秋千架四周全是四时盛放的牡丹,如今一概凋零,似是感受到大长公主的离去,便凋谢明志。其实,符与棠又何尝不晓得是花匠早已归乡,花木疏于照顾便不能成活,更何况是珍稀品种的各类牡丹,没了精心呵护,迅速衰败。
虽则她不与东陵交谈,但她深切地感受到大长公主府看似还是那个大长公主府,但一切都不复从前。
首先,婢女家奴早已遣散,多处不住人的院落直接落锁,只剩下一些年迈洒扫煮饭的婆子,顿顿饭都是敷衍,色香味不占其一;
其次,大长公主下葬后,圣人曾说不会动大长公主府里的一针一线,但每逢入夜,便有大批神策军入府,动作利落地搬箱搬柜。毋庸置疑,但凡是值钱的东西,必定会送入国库。东陵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晓得,不曾跟她抱怨一句,都是她从洒扫婆子嘴里听来的;
最后,圣人和瑞亲王对大长公主是极为敬重的,但大长公主和太后姑嫂不睦,如今大长公主走了,只能是个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局面。也许,为了不落人口舌,大长公主府会保留下去,但东陵这个没资格上台面当主子的人来当一府之主,极不合适。
思来想去,符与棠借着上元节不设宵禁的机会,乔装打扮成男子,来到了大长公主府。值夜的婆子一打开门,看是陌生男子,几乎要惊叫起来。
“阿婆,是我!我来找师父去赏花灯。”
“原来是攸宁县主,老奴老眼昏花,竟是没瞧出来,罪过罪过。”
符与棠发了一些赏钱,被婆子们千恩万谢,径自去找东陵。不出所料,他还是立于窗前,出神地望着秋千架,似是泥塑人。
“师父,今儿个上元灯会,甚是热闹。你闷在这个屋子里多日,不若出去赏赏花灯,散散心?”
东陵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若是师父嫌长安城里人多,去庙里燃灯供佛,亦可。”
东陵仍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全然当作没听到。
符与棠自认不是话多的人,一连问了两句都没反应,心中有些泄气。转念一想,大长公主临终前的重托便是要她照顾好东陵,吃药治好哑疾,安然活下去。照他的性子整天不吃不喝,又不出去,好端端的人也会闷出病来,更何况是个病体刚愈的人。
她在心中暗念:师父,我本不想强人所难,只是你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定是大长公主不愿意看到的。既是我得了她的嘱托,必定要把你从万丈深渊里拉出来,不管你乐不乐意,好死不如赖活着!
符与棠一把拽过东陵的肩膀,拉着他后退了两步,挡在他面前,竭力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师父,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做给大长公主看?可惜,她已经去了九泉之下,哪怕你哭死,她也活不过来了。她最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东陵万分憔悴的脸毫无触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继续讲重话来刺激他,“师父,大长公主看上你,难道你真以为是她喜欢你会制香?”
东陵终于抬起了有些浮肿耷拉的眼皮,紧盯着符与棠。
终于有反应了!
还得再添一把火,让激将法的效果更猛烈些!
符与棠故意用略带嘲讽的语调道:“世上的制香高手怎么着也有百八十个,大长公主看上你,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如今的你,哪里跟美字沾边?倘若大长公主入你的梦,定会被你现在的样子吓到,怒斥哪来的丑男人!”
美男子!
丑男人!
这两个词对比太过强烈,似是给东陵服下一剂猛药,令他猝然惊醒!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梳妆台,拿起靶镜,镜中的他五官看似没变,但整个人与先前有云泥之别!眼皮浮肿无力,眼底淤青,脸颊凹陷,头发散乱……
东陵怒摔了靶镜,双手撑着梳妆台的边缘,身抖如糠筛。他这天赐的美貌,从没有花费什么精力去维护,以为会等变老了才会难看起来。谁知,只是不吃不喝不睡这么些天,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没错,大长公主最喜欢美男子,倘若梦里看到这般憔悴的自己,定会纤纤细手一指,要他有多远滚多远。
为了梦里见到她时是好看的,也该振作起来,好好捯饬自个儿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东陵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你要真喜欢大长公主,那就去九泉之下陪她,而不是在世上当个缩头乌龟!”
没有人殉葬,黄泉路上没人陪着大长公主,怕黑的她一定会孤单。如今她的身后事已料理完了,是该下去陪她了。
“你答应了大长公主要好好活着,等百年之后再合葬,怎能立刻殉情而死?你言而无信,大长公主一定会恨你的。”
东陵活着,是大长公主的期望;他赴死,是他自个儿的期望。现今,起了冲突,该如何抉择?
东陵怒摔靶镜后长时间的沉默,让符与棠心里没底,便小声试探:“师父,我一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还请师父谅解。”
东陵转过身来,淡然地盯着她。
符与棠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大抵那些话说得太重了,委实伤了师父的心,一想走路赏花灯和去庙里燃灯供佛都没答应,但今晚势必带他出去,看看人间繁华,值得留恋,兴许能把他从泥淖之中拉出来,重振人生。
思及此,她再度提议:“师父,长安城里人多,但花灯是极好看的,不若咱们赁一条船,船沿水而下,赏桥上岸边的花灯,岂不自在?”
东陵点了点头,便伸出右手,做出请的动作。
符与棠料想师父要重新打扮一下,便道:“师父,您好生拾掇,我在外头等您。”
约半个时辰后,敷了铅粉满脸瓷白的东陵,出现在符与棠面前。他换了一身象牙白色的圆领袍,银线绣的竹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头乌发被包裹在黑色幞头里,身姿挺拔,又成了美男子东陵。
“师父,这样才对。您一打扮,还是大长公主的最爱。”
两人各骑一匹马,绕过闹市,奔到潏河河畔,弃马乘舟。怕被人听墙角,符与棠给船夫加了一倍钱,请他去买茶吃,便自行泛舟于潏河之上。
今晚的月亮像大鱼盘,洒下片片碎银于河面上。符与棠划桨时,小船前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河风吹来,连淡淡的腥味也变得可以忍受。
此时此刻,她不知东陵心情如何,但她自个儿觉得一扫多日阴郁,身心舒畅。
不久之后,船行至闹市,河岸两边张灯结彩,花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行人们盛装打扮,比肩接踵,热闹非凡。
“师父,上元灯会办三天,我总觉得今晚该是最热闹的,毕竟是上元节的正日子,出来的人多。”
东陵微微颔首,掀开船帘一角,如同第一次入凡尘,用澄净的双眸打量着河岸边的一切。花灯看多了,便有些腻味。但穿梭在各式花灯里的人,脸上无不笑容满面,甚至连孩童的嬉闹都变得那样有趣,真是人间值得。
在小船穿过一座窄桥时,符与棠尚在担心两个桨会不会撞到桥墩子,忽听扑通一声,整个船往下一沉,竟是一男子从桥上掉了下来,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的船上!
不知是男子太重,还是小船不牢固,整个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四下开裂了!
完了,我和师父不会水,难道今晚要命丧于此?
符与棠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时,想起宫里人常说落水后千万不要扑腾,得保存力气等人来救,便死死地抱住船桨,可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湿了她的衣衫,好冰冷!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水下似有一股神秘力量,拉着她往下拽!
一旦沉下去,必死无疑!
再看东陵,整个身子已沉下水,幞头被水冲走,黑发四散,情形不妙!
至于掉下水的男子,本就有重伤,水面上泛开了一团红色血迹,血腥味熏得她几乎要呕了!Χiυmъ.cοΜ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多想,只得竭尽全力大喊:“救命!救命!”
这座桥位置较偏,来赏花灯的行人不多,女子呼喊救命的声音那么尖细,立马有行人闻声赶来,围在桥上。
“有人落水了!赶紧下去救人啊!”
“天这么冷,我又不会水,跳下去也是送死!”
“有没有会水的?”
左一个不会水,又一个怕冷,意识清醒的符与棠越发心寒,难道三人今夜就要命丧于此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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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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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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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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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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