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便是方才先生所说的冷子强。”
冷子强面上仍旧是一团和气,面上的笑也丝毫不见少,但周围的人却都吸了口冷气。
与一般的暴发户不同,冷子强其人甚为低调,虽然家资半城,却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他。陈安平上上下下打量着冷子强,好一会儿之后道:“你知道竞争之理,必然是知道一些智学了,但只可惜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哦,此话怎讲?”冷子强笑道。
“若一昧放任竞争,便是你说的弱肉强食,强者贪欲不得控制,其结果便是将弱者尽数食尽,然后强者之间相互吞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蛇吞了大象的结果是什么,冷东家想来知道吧?”
“什么结果?”冷子强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砰!”陈安平模仿了一下爆炸的声音:“结果便是将自己撑死。”
冷子强绞尽脑汁,正想着如何反驳,陈安平又继续道:“故此,所谓竞争绝对不是放任不管,而是有节制的竞争,以何来节制?那便是天理、公道、人心!”
“所谓天理,那便是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象冷东家这般有余之人,便应如同天子明诏中所说一般,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拿出更多利益用于回馈百姓。象冷东家这样人物,哪怕只是指缝间漏出的一星半点,也足够许多百姓感恩戴德了!”wWW.ΧìǔΜЬ.CǒΜ
“所谓公道,那便是舆论清议,便是礼义廉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取之有道,不仅仅是不违法理,还是不竭泽而渔,不焚林而田,须得为自己留下三分余地。冷东家,若是每个见着你的人虽然当面带笑,背后却都戮着你的脊梁骨,说你是的钱尽是欺负那寡妇孤儿赚来的,你便是富可敌国,又有何用?”
“所谓人心,便是人心向背,这更与冷东家利益攸关了。为富而不仁,岂有长久者,便是国法不制裁,安知民间无有志士,效专诸要离之举,愤然一击,流血三尺,冷东家给有亿万家财只怕也是防不胜防。况且宁欺老莫欺少,冷东家此时春风得意,安知那些为冷东家所欺者将来不出一二大员,与冷东家清算之日之非?”
陈安平少时好武,喜欢游侠之举,在太学时与人辩论,经常是嘴巴上胜了拳脚上也胜,故此这一番话说出来,不仅咄咄逼人,而且气势凌厉,在让冷子强绞尽脑汁的同时,也听得周围人群齐声叫起好来。须知世上之人,仇富憎贫原是难免,更何况象冷子强这般索欲无度者,更是激得周围小民的同仇敌忾。冷子强虽然也是急智之人,面对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却也不禁心中微寒。
过了会儿,他才冷笑道:“大言不惭,虚言恫吓罢了。圣明天子在上,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谁敢拿我怎么样?”
陈安平凝视他良久,笑而不语。
两人话说到这个份上,相互都不肯让步,便只有各自调头了。回到自己车上,冷子强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对着胡福郎解释了一句:“无知书生,胡东主莫放在心上。”
胡福郎却有些神不守舍,方才陈安平那番话让他仍然冷汗涔涔,他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赵与莒的身上,赵与莒推动革新,所要达到的目的,显然不是只让冷子强这样的人富起来,而罔顾普通百姓死活。相反,在他与赵与莒的谈话中,赵与莒不只一次说到,要将普通百姓变成一个也可以有尊严、体面生活的群体,而这个群体将是大宋的基石。
冷子强的做为,显然是在与这个群体切割,他代表的是在这九年革新中利用手中资源先富起来的一批人的利益。赵与莒手中那么多产业,按理说是皇家财富,可以享受种种特权,可赵与莒不仅指示他与孟希声等老老实实地缴纳税费,而且每到年余都要拿出一部分钱来做些慈善之事——连天子尚如此,他冷子强又如何敢说自己的做为合天理、公道、人心?
自己竟然要将儿子交到这种人手中……
以胡福郎对赵与莒的了解,赵与莒并不会因为冷子强背后是自己的嫡亲弟弟赵与芮而对他有所放纵,虽然赵与莒对于赵与芮确实很疼爱,各方面都很照顾,但在大局上,他只怕不会纵容。即使不去追究赵与芮的责任,那么冷子强就少不得一个“教唆亲王居心叵测”的罪名了。
“冷东家,犬子之事,不敢烦劳冷东家了。”想到这里,胡福郎看了冷子强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
“咦?”冷子强也是人精,胡福郎突然变卦,显然是与方才那个书生有关,他先是一愣,然后笑道:“胡东主放心,不过是一个区区书生,我自有办法收拾,恰好毛玉持要来,我请他在报上多发些文章鼓吹,自然可以将那书生意气之言遮住。”
胡福郎听得毛玉持这个名字,面上又抽动了一下。这个名字他也曾经听说过,在临安时,有一次赵与莒吩咐他办事时当面骂此人寡廉少耻卖身求荣,这人身后正是一批如同冷子强这样的新兴富豪,一向不遗余力在报上为这些人鼓吹,倒为自己博得了若大的名头。天子厌恶之人,他更不敢与之牵扯上关系,他看了冷子强一眼,苦笑着摇头:“冷东家,你一片好心,我也就说上一句……方才那个陈安平,你可以遣人去临安大学打听一下其人其事。”
说到这里,他便闭嘴不语,冷子强心中奇怪,陈安平不过是一个臭书生,虽然能在金陵大学任教,值得他高看一眼,可又有什么值得胡福郎这样一个皇商忌惮的,除非……
他一算年纪,心中也不禁凛然:“那厮可是潜邸门生?”
赵与莒手中有一批人数不下数百的潜邸门生之事,如今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这批人是赵与莒亲手培养出来,通晓智学,他们又在流求培养出一大批流求学子,而这些年来大陆的学子也有万余人在流求求学,这些人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巨大关系网。不过其中最让人注意的,还是那些潜邸门生,他们对天子忠诚,也极得天子信任,其中佼佼者,甚至当上了六部侍郎。
“那倒不是。”胡福郎只说了四个字,便闭嘴不语,车行得一半,他便叫了停,然后自己一个人匆忙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冷子强不禁冷笑了一声,这胡福郎手中掌握着天子近三分之一的私库,其数额据说较之朝廷一年收入还多,又是天子未发迹之前的亲信,可胆子却如此之小!
只要不是潜邸门生,冷子强便不担心那个陈安平,便是潜邸门生,他也不是说无一斗之力,他背后的荣王,那可是天子的嫡亲弟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子如今子息并不重,若是如今的两位皇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继承天子之位的,就很有可能是荣王的血脉!
想到这里,冷子强原本有些惴惴的心便静了下来。不过,对于陈安平,他还是准备遣人去调查一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
就在冷子强准备对付陈安平的时候,陈安平也没有闲着,他有他的门路与方式。
自从在报纸上看得张端义连载的《铁屋》之后,陈安平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天子推行革新至今已经八年有余,最初的六年间,几乎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天子的宽大与政策的睿智,使得民间的积极性被充分释放出来,所有人——无论是那些嗅觉灵敏的商贾,还是城里苦哈哈的无业者,甚至朝堂上的官员,都在革新之中得到了好处。不仅仅是收入增加,人们的享受也极大改善,在陈安平的一份调查中便很明确,如今临安城百姓每年的食肉量比之革新前要多出十倍!
但到了这两年,革新带来的问题也开始显现了,大量的财富集中在少数富豪手中,他们背后往往都有各种势力,或者是象赵与芮这样的宗室近亲,或者是象薛家那样的朝中重臣,就连史弥远的史家,也在革新之中收益颇丰,他们的发家,多少都与他们掌握着普通百姓无法接触到的政治资源有关。然后是那些目光敏锐的大地主们,他们以原先的土地为本金,投入到新兴产业之中,也一个个富甲一方。
在赵与莒控制的产业之中,工人的收入一直在稳步提高,相对的福利也较好,但赵与莒的产业再多,也不可能涵盖整个大宋,那些新兴富豪们总觉得购买或者研究技术,不如加大对工人的剥削来得快,而随着中原、东北的光复,大量只需要一口饱饭便愿意卖身为奴的劳力涌进市井之中,这使得新兴富豪们有了可以盘剥的对象,延长工作时间还只是其次,降低工人薪水,裁减工人福利,甚至恶劣到降低工作场所的安全设置的事情屡见不鲜,比如说矿山之中,官府有明文,矿山生产须得注意安全措施,可就有些人敢掏个洞便往里钻!
于是,整个大宋社会结构变成了一个怪胎:官僚士大夫与新兴富豪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间从最初的矛盾冲突变成现在的荣辱一体,成为整个大宋阶层的最顶端;来自流求的小业主与赵与莒控制下的产业中的职员、工人,靠着技术上的领先,生活较有保障,再加上一些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思想开明的士子,还有近卫军军属,他们形成了中间阶层;而那些占了大宋人口绝大多数的乡村贫民、为新兴富豪们残酷压榨的工人,以及城市之中无业的贫民,则构成了这个社会的底层。
陈安平此时对于这个社会结构还没有更深刻的认识,他只是觉得,因为顶层数量少而底层数量众、顶层财富多而底层财富少,使得大宋的贫富悬殊前所未有地大起来。虽然作为中间阶层的力量,在赵与莒的直接或间接控制下,颇做了些造福于底层百姓的事情,但顶层出现一个为富不仁的人,便足以让几十几百个造福于底层的事情被淹没。一是因为人向来记仇不记恩,嫉妒乃是天性,二来则是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为善者多不欲扬名,而造恶者却声名远彰。
“天下岂为天子一家之天下乎?天下之事岂唯天子一人顾忌之事乎?”陈安平在给邓若水的信中如此写道:“富豪一昧索求无度,凌迫百姓,天子一人爱民,又能何为?长此以往,必有不忍言之事也,陈涉吴广,岂祖龙迫之而起乎?”
即使是胆大如邓若水者,在看到这番言语之后,也是冷汗直冒,他没有如陈安平之言,将这封信在《大宋时代周刊》上发表出来,而是回了一封信,告诫陈安平要慎言。
收得邓若水之信,陈安平气犹难平,他随着赵景云在四乡调研过,因此有渠道可以直接向赵与莒上奏,见邓若水之处无法,便干脆将自己给邓若水的信件原样附了一封,直接上奏给赵与莒。
此时是大宋炎黄八年正月,赵与莒收得了陈安平送来的“新年礼物”。
博雅楼到冬天的时候会燃起壁炉,这比火盆实在要好上一些,又免得上炕盘腿那么麻烦。火光照在赵与莒脸上,他红润的脸庞神情因为奏折上的文字而忽闪忽动,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
谢道清凝视着天子的面庞,在诸妃子中,她算不上得宠,若不是已故的杨太后坚持,她甚至连成为妃子的可能性都没有。这让她在后宫里谨言慎行,加上她原本就大度而有见识,所以杨太后薨逝之后,赵与莒待她反而更好了一些。她最喜欢看的便是赵与莒批阅奏折时的那种专注神情,这个时候,赵与莒展现出来的并不是平时的深沉,相反,有的时候他会象个小孩儿一般,因为奏折上的好事而欢笑,或者因为奏折上的坏消息而动怒。
赵与莒现在看的这份奏折谢道清知道,那是名为陈安平的书生写来的,此人原本是跟着赵景云的太学生,因此知道如何向天子递专折,但这个折上递上来后,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惊慌,其中指责革新有可能逼得天下百姓学习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句子,让负责替赵与莒臻别奏折的博雅楼侍学士很是犹豫,不是否该呈上来御览。
最后还是问了谢道清,谢道清不敢隐瞒,才呈了上来。又怕是坏了天子的好心情,也只敢在午饭之后处置一些不太重要的政务时才混杂在一堆奏章之中。
“官家会如何反应呢?”谢道清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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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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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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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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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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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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