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汉江上空刮起凉爽的风,燥热的秋老虎渐渐退走,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烧焦气息,这原本是个宜人的夜晚。
于竹抱着胳膊,冷冷看着江岸那边,在那里处处都是火堆,为的是防备近卫军乘夜上岸偷袭,火堆上烧着的除了柴木之外,还有人的尸体。
白天的大战之中,先是近卫军用火炮给附庸于蒙胡的探马赤军一定伤害,接着又是高丽人乘机渡江,企图夺回汉阳,可是在近卫军面前做了缩头乌龟的探马赤军这个时候却展示出异常强大的战斗力,只是一个反冲锋,高丽人在汉江北岸留下了千余具尸体或伤兵之后,不得不中止了渡江行动。
“于太尉,明日能不能让贵军发炮,接应我军行动?”
同于竹一起站在船上的是高丽大将崔明铉,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白天时曾非常骄傲地对于竹说,他们完全有能力赶走蒙胡,无须宋国支援,但现在却一口一个“太尉”,实际上于竹在近卫军海军中只是一个船长,根本当不得“太尉”这样的高阶武官称呼。
“老规矩,响一炮一百贯。”于竹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这这也太贵了些,贵国向来仁义,贵国天子也一向大方,于太尉,能不能打个商量……”
“抱歉,没得商量,而且,若不是我大宋仁义天子大方,我也没功夫呆在你这里,回家抱媳妇逗孩子多好,陪着你们这些高丽人纯是浪费时间!”
于竹脸上的伤疤抽动了一下,他偏过脸,根本不理睬崔明铉。
“于太尉……”崔明铉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懊恼地瞧了于竹一眼,这个宋**官的年纪也只是和他儿子差不多大,态度却比他的祖父还要傲慢。崔明铉与宋国人打过不少交道,却从未见到这般模样的宋国人。
想了想,他收敛目中的不快,低声道:“于太尉,这船上起伏摇摆,难以休息,不如上岸,下官早为太尉准备好了地方,可供太尉休息。”
“多谢,我在海上睡得惯了。”于竹终于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他:“大风大浪都睡得着,何况这小小汉江?”
见他不明白自己言下所指,崔明铉咬牙道:“是这样,于太尉远道而来助我高丽,下官心中感激,略备了一些土仪,敬请太尉笑纳。”
于竹闻言大笑,又转过身去:“土仪你自家留着吧,我对泡菜狗肉什么的没有兴趣。”
他也知道崔明铉说的土仪肯定不是泡菜狗肉,但是对于于竹而言,金钱不是什么有诱惑力的东西了。东胜洲之行中,他赚得的钱已经足以让他这一辈子过得舒舒坦坦,而且如今他女人在流求也入了大农场的股,于京东有一片农场,子孙的产业也早已经赚得。他继续在近卫军中服役,只不过是他习惯这种生活罢了。
有时候他自家想想也觉得一切有如天翻地覆一般,十年前那个顽皮好斗的小混混儿,如今却是冷静严肃的近卫军船长。
“这个……于太尉,要不下官将那土仪给你送来,你且等一等。”崔明铉对着自己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那随从快步下船,上了一艘小舢板,过了好一会儿,岸边上影影绰绰地划来一艘乌篷船,船头上站着四个女子,虽然因为夜色的缘故,看得不甚清楚,但从身材来看,倒是挺婀娜的。
“太尉远来辛苦,身边也无人服侍,这四个是下官送与太尉,照顾太尉起居的。”崔明铉笑道。
“哦?”
于竹目光扫过这四个女人,露出几分兴趣来,这让崔明铉很是兴奋。然而,于竹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如坠谷底:“多谢好意,只是军纪森严,你令他们送回去吧,否则的话,莫怪我言之不豫。”
崔明铉初时还以为于竹是装腔作势,但紧接着,于竹吩咐道:“那乌篷船若敢靠近,就撞沉它!”
崔明铉这才知道,于竹不是在开玩笑。他心中一边咒骂,一边还得继续赔着笑脸:“于太尉不贪财不好色,实有古时名将之风,下官佩服,佩服!”
于竹没有理会他,他现在心中想的是李锐,这家伙如今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李锐此时正屏着呼吸,死死盯着眼前的蒙胡,那蒙胡神态倨傲,看他时目光多少有些不屑。
“主人问你,你真是李万户总管的侄儿?”蒙胡身边的舌人问道。
“是,正是。”李锐点头道。
他如今身裳褴褛,人也瘦了一圈,因为缺乏充足睡眠的缘故,他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微微的皱纹,也让他显得老气。
那蒙胡还要再问,突然屋外传来声音:“真是我侄儿么?”
接着,李全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李锐霍然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叔父,然后猛然拜倒,哽咽着道:“叔父!”
二人十余年未曾见面了,李锐的模样与当年比有了很大变化,不过二人身上血脉的缘故,长相还有五分相似。李全一把揽起他,也不由得哽咽起来:“好侄儿,好侄儿,果然是你!”
对于李全来说,李锐可能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当初彭义斌击败他后,便将他全家杀得精光,倒是李锐在流求还得以保全。原先的蒙胡与舌人都退了出去,二人拥抱了许久,李全这才松开手,仔细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今李锐的身材比他还要略高些,虽然瘦,但很结实很有力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李全注意到李锐右手的小指头不见了,变了颜色问道:“你指头是如何了?”
李锐黯然摇头,却不肯说话,他不说话胜过说话,李全抓着他的胳膊道:“可是受了我的牵累?”
在李全想来,自己叛宋,那么留在流求近于质子身份的李锐肯定不能活了,故此当严实告诉他带了他侄儿来后,他还将信将疑,先请了一个蒙胡来试探,自家在外头偷听,待觉得他说得都对,这才进来相认。
虽然认定了李锐的身份,但李全心中还是充满怀疑,流求为何没有处死他,而他又是怎么样从那岛上逃回来,又如何落到严实的手中。
看李锐模样,这一过程当中,他定是吃了不少苦。xiumb.com
“叔父……”
一开口李锐便哽咽了下,然后定了定神,这才道:“叔父起事之后,侄儿在流求便处处受人歧视,侄儿原先在流求海关任职,也算体面,但竟然被赶去清扫大街……侄儿为势所迫,不得不书血书与宋国天子……”
他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如何用血书骗取大宋天子信任,如何又加入流求近卫军,在近卫军中又如何受到歧视与不信任,等台庄战后过了半年才被调至徐州。在徐州他听说李全还活着,便杀了上官昼伏夜行,好不容易潜至河北,又如何险些被当作奸细处死,最后不得不搬出李全的名头才被严实接见,恰好严实要来朝见拖雷,故此被一同带了来。
李全听得唏嘘不已,最后再次将他揽入怀中,相对垂泪道:“我兄弟三人,便只剩余你这么一支血脉,锐儿,你且放心,如今愚叔在大元国任万户兼辽东总管,深得大元皇帝信用,你便是我嫡子一般,少不得与你一个清贵闲适的位子!”
他这言语中有些试探之意,李锐抱着他大哭道:“国仇不共待天,叔父,若不灭敌国,亡基社稷,毁其宗庙,如何能解侄儿心头之恨?侄儿不要清贵闲适之位,只愿为叔父帐下一马前卒耳!”
“你放心,你放心!”听得他说出这种狠话,李全也觉得快意,他摇了摇李锐的肩膀:“今晚你且安歇好,愚叔会护着你,来日待陛下东征归来,愚叔必奏明陛下,授你军职!”
“陛下东征……可是东征高丽?”听得此话,李锐抹了抹泪水问道。
“是。”李全慢慢推开李锐,盯着侄儿的眼睛。
“若是如此,叔父,大事不妙,侄儿来时恰好看得一份军报。”李锐顿足道:“为救高丽,宋国近卫军水师早就在耽罗岛停泊,只等蒙胡……只等大元过得汉江,便中途截断!”
“竟有此事,你为何不说与严万户?”李全惊道。
“此等消息,必是大功一件,当然得留与叔父!”李锐道。
李全却顿足长叹,他瞅了侄儿一眼,到嘴的责备话语却没有说出来。侄儿虽然是为他邀功的一番好意,可却显出气量不够大的一面了,不过这倒是与他小时有几分相象。
“还有其余军情么,愚叔听得严万户说,彭义斌那狗贼有些不安稳了?”顿了顿之后,李全又问道。
“此事不足为虑,好教叔父得知,彭义斌不过是虚张声势。”李锐道:“侄儿虽是受歧视,在近卫军中职微权轻,但与侄儿一起的几个好友如今却权重,那于竹叔父还记得么,就是总与侄儿一起胡闹的那个,他如今已经是近卫军水军船长了。”
李全点点头,又拍了拍李锐的肩:“好侄儿,你且歇着,愚叔这就遣使者将消息报之陛下,少不得你的功劳!”
才出门,他象又想起事情一般,回头道:“因为有战事的缘故,如今禁令森严,你夜里莫乱跑,有事情便唤人来找我。”
“是,多谢叔父!”李锐行礼道。
出了门之后,李全双眉紧锁,快步走到自己府邸正宅处,那里灯花通明。进得门后,他立刻拜倒在地:“陛下,确实是臣侄儿。”
他所拜的正是拖雷,号称御驾亲征的拖雷,实际上在打到汉江边上时便已经回国,如今在高丽征杀的并不是他自己。他亲手扶起李全,笑道:“李卿家中亲族微少,既是你亲侄,便与你的儿子一般,朕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也让你这当叔父的有面子。”
李全起身闻言,立刻摇头道:“不可,不可,陛下,臣与这侄儿十余年未曾见面,他虽然言语之中没有破绽,但臣却不得以私废公,不得不防。陛下不可任其军职,也不可将位高权重之职授予他,免得有个万一,臣便无面目见陛下了!”
李全的顾虑并非多余,李锐所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面之辞,即使是真的,也不能担保他是否还象小的时候那般,一心想为叔父效力。心底深处,李全不太相信流求的教育能将打小就崇拜自己的侄子拉过去,但无论是从谨慎上说,还是为了在拖雷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李全都不能不提醒拖雷。
拖雷笑道:“朕信得过你,只要你李卿信得过你侄儿,那么朕便信得过你侄儿!”
这话语让李全心中一暖,与一昧强势的晚年铁木真不同,拖雷很懂得些安抚部属臣下。李全称谢之后又道:“臣那侄儿说,宋国果然派了战船,欲在汉江、鸭绿江截断我军归路。”
“汉江由得他去,朕需要将宋人的水师吸引在高丽,也将宋国天子的注意力引到高丽来!”拖雷笑道:“只是这鸭绿江……咱们既要在高丽北部屯田牧马,就须得不让宋人断了鸭绿江,李卿,这要靠你了。”
“臣明白。”李全道。
“大名府彭义斌那边呢,他们调军可是虚张声势?”拖雷又问道。
“陛下明断千里,我那侄儿说彭义斌确实是在虚张声势。”李全道。
“料想如此,我若是大宋天子,也必不会为着高丽真正打上一场。”拖雷沉吟了会儿,又将话题转回到李锐身上:“你这侄儿既是在流求呆了十年,又曾经从军,想来知道流求人的火炮了?”
李全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臣还未曾探问。”
“若是他能将流求火炮铸法带来,朕必不吝厚赏,李卿,你好生安抚于他,勿要冷了壮士之心。”拖雷道。
直到现在,台庄的火焰仍是蒙胡心中挥不去的恶魇,之所以在河北采取守势,关键原因就在于,蒙胡还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对付得了那火炮战法。除非打宋国一个出其不意,否则在宋国人预设的战场之上,凭借蒙胡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击败宋人。
“臣遵旨。”李全也是精神一振,如果有了火炮,甚至宋人的水军都不再有那么可怕,若是在鸭绿江口两岸置炮台,宋国战船还敢擅入如入无人之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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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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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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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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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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