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着从何处开始讲起:“你没看错,我确实当过兵。这件说来话长了,我记得,还是韦氏败亡那一年。唉,真不是太平年景啊,入夏时候戮了诸韦,到八月里,又溺杀谯王,整个天下人心惶惶。而我,就是在那一年秋天入的天策府,没过多久,我便随着我们那一营开拔,远赴渔阳协助平阳郡公【注1】,抵御奚人的压力——”【注1:薛讷】
“——跟所有新兵蛋一样,我们把打仗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只要把平时训练的草垛换成人,便能依样而行。我们不是没有想过阵亡,但死对于我们来说也只是一刀之苦而已,好应付得很。实话告诉你吧,一直到进入渔阳地界,我都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然后……然后奚人就突然出现了——”
“——开战前,我们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这真是因祸得福啊,我们躲过了第一波攻击,猝不及防间,战线就在我们侧面拉开了,我们发现自己刚好处于一个被敌我双方同时忽略的角落,正好剑指奚人的软肋——”
“——哨官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他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指挥队正领兵朝敌人侧翼冲了下去。即使现在看来,哨官的命令也完全正确,他只是犯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错误,他下达冲锋命令时,没有保持住阵型——”
“——可是谁又能怪他呢?那时候大家都不够冷静。我们像下山的猛虎一样奔袭而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支援友军,把我们这支奇兵的价值发挥到最大。我们都是最最单纯的战士,真的,突入战场时我们想的甚至都不是立功,而是早到一刻,便能多救助几个同袍——”
“——然而当我们从树林里冲出去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们正好撞在一支奚人的刀口上。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同大部队失去联络的游军,跟我们一样,他们也被双方遗忘。我们两只军队曾像盲人一样紧邻着彼此,在黑暗中胡乱比划拳脚,那时候谁都有机会消灭对方。只是,他们最后抓住了机会:我们抵住了奚人主力的软肋,而他们抵住了我们的软肋。我一直在想,也许他们只是比我们早察觉了很短的时间,那也许就是几个呼吸的片刻,铸成了后来的悲剧——”
“——我们几乎是直接朝他们的刀口上送过去,很多人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砍成了碎块。对方没有给我们站稳脚跟的机会,没有反抗,连语言上的反抗都没有,我们一下子就被击溃了。当初的训练一点忙都没帮上,我们不知道该向哪里格挡,该向哪里逃跑,一切太快了,快到你都听不清一声完整的惨叫。”
丁结骨凝视着烟雾,表情不可思议地平静,犹如在脸上挂了张呆板的面具,一滴老泪滑过面颊,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是做了什么才能够活下来的?我问了自己很多年,最后我发现,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我没死,仅仅因为当时那些刀没有落到我头上。我和其他幸存者在泥地里连滚带爬,本能地要远离那些追逐而来的兵器。多年之后我依然会梦见当时的情景,只是在梦中没了敌人,没了战友,只有那些铺天盖地而来,明晃晃的刀刃。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出了战场,像狗一样在地上吐着舌头,然后我发现了还有其他人,加上我一共六个,六个人,这就是我们最后活下来的人了——”琇書網
“——后生,我这样说你可能体会不到,我们从东都出发,一百个人在一起走了几个月,忽然就只剩六个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已经不是害怕了,是麻木,我们的身体在发抖,肠胃在痉挛,裆上湿了一片又一片,但是我们的心却是麻木的,我们已经怕到,理解不了害怕了。也许我应该感到庆幸,我当时的脑子是空的,因为如果我那时回想起故乡的亲友,我一定会当场崩溃。其他人围着我,问我应该怎么做。六个人中我参军最早,他们本能地认为老兵一定会有办法。天杀的!我怎么会有办法?我才比他们早入营三个月!——”
“——我没有带过兵,连伍长都没当过。我那一伍中每个人都比我有经验,我才是那个一直接受指导的人。我想告诉他们我跟他们一样无助,甚至比他们更加无助,但我看到他们的模样,我知道他们听不进去。后生,你杀过蛇没有,它们如果感到致命威胁,就会本能地去咬住或盘住任何东西,那几双眼睛当时就跟蛇一样。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可能就是他们在绝望的癫狂中暴露出我们的位置,最坏的可能就是他们直接开始自相残杀。”
“所以我安抚他们说,不要紧张,我知道怎么做,因为这种情况府内早就制定过专门的对策。当时我完全在编一句说一句,其中有好多内容甚至前后矛盾,但他们全都相信了,而且明显轻松了许多。他们未必相信自己就能活下来,他们只是欣慰于有一套方法可以依循。我告诉你,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提着刀冲进人群里一通乱杀,场面会非常难看,但如果你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死,他们,他们就听话多了——”
“——这时我听到了鼓声,那是天策府结阵的信号,看来,我的同袍们终于站稳了脚跟。在那一刻,我忽然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了。在我的带领下,我们沿着鼓声的反方向,悄无声息地移动。鼓声隆隆从我们背后传来下,一通比一通坚定,一通比一通有力,然而我们没有回头,我们甚至都没有在意它,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们远离此地。鼓声停下了,号角声又随之响起,大部队正在催促散兵朝他们集结。我们所有人都低着头,避免相互对视,但是脚下的步伐半分都没有减缓。我们是一群吓破胆的人,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顺着小路一直往北,从下午走到深夜,不敢片刻停留,身上的武器盔甲早就扔了,战袍也故意涂上黑泥。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无终古城下分了手,约定此生谁都不能回东都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至于我,我继续向北,最终进入营州地界,我听说那场遭遇战天策军奋力抵抗,却无一幸免,而我的名字,也被算进了阵亡将士中。我在剪子村住下,是因为没人会来这里找一个逃兵。不怕你笑话,我之后也是花了好几十年才从恐惧中走出来的。我后来一直都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避世的住处,这里需要一个不会刨根问底的村长,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我如今已经只剩下了村长丁结骨这一个身份了,在我记忆中,那个天策士兵已经死了,不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就是死在了之后剪子村漫长平淡的生活里。”
“你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村里人都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庾冷泉问。
“这就是剪子村最大的好处,”丁结骨脸上露出不知是嘲弄还是自嘲的表情,“这里的人对没有利益的闲事,热情从来不长久。”他顿了顿,又道,“老夫的秘密,庾侠士现在已经都知道了,老夫之所以和盘托出,是因为你们对于村子至关重要,我不想为了这个造成嫌隙。至于你们要的结阵方法,我确实也掌握一些,只是说出来,难免要让阁下失望,毕竟,我只在军中呆了一年不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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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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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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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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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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