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连晴数日的广陵城倏降一场大雨,枝头繁花遭打落,纷纷扬扬洒满地,风过又寒,楼阁屋檐,到处一片水光溶溶。
巨灵山秘境废墟外守着人,见到萧满和晏无书现身,立刻迎过去,一脸欣喜:“满哥,师父,你们可算出来了!”
是曲寒星。除此之外,还有孤山别的长老和弟子,以及其他门派的人。看见他们,众人面上表情都从担忧紧张,转为欣慰喜悦。
曲寒星忍住心中激动,没扑上去,只抓着萧满的手,说道:“满哥你太玄境了!这可真是太好了!胡长老、流月君他们前前后后去秘境废墟中找了三趟,都没找到你们,不少人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了。”
他的语气由高转低,说完脑袋一甩,又恢复了兴奋的神情。他对萧满境界提升到不如何震惊,早先各门各派的长老便说过死地的特征和危险,萧满能出来,自然是破了境。
和萧满说完话,曲寒星又凑到他师父身前。其余的人亦过来,向两人问候感谢。除去那为孤山长老,其余都是在秘境中受到萧满和晏无书帮助的人。
萧满扫了他们一圈,问:“别的人可好?”
“有几位重伤,药谷的长老正在疏风楼里救治,剩下的……能带出来都带出来了。”曲寒星回答道,“再过些时辰,各门各派便要启程返回,带他们回家。”
话至此,语气难免有些感伤。
萧满听后,沉沉一“嗯”。
曲寒星又甩了一下脑袋,振奋神情,拍着胸脯道:“都怪我们境界太低,回去之后,我定会要勤加修行!”
“好。”萧满点头。
晏无书同那位孤山长老说了几句话,目光回到萧满身上。
萧满如今穿的这身衣裳是他给套上的,发也是他所束,藏了点私心,选了件素白底,暗描流银鹤纹的广袖长袍。风吹过,萧满衣袂飘飘,如鸟翼般招展起落,更衬气质如仙。
腰封同样是淌着银霜般的幽光,束在那截窄腰上,让他忍不住想伸手握住。
想把这只小凤凰抱住。晏无书眸光微微一转,这时听得萧满对曲寒星说回去,提脚跟上。
大雨滂沱,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化开,近不了身。
白鹭洲中,萧满暂住的客房已修缮完毕,他走在前,身后跟着一个晏无书。
没开口赶,因为心知无用。待晏无书就要抬脚跨过门扉,萧满振袖一挥,啪的一声拍上门。
晏无书竟不躲,生生让门给撞上,继而揉着鼻子推门而入,拖长语调道:“小师叔真是无情,先前还在我怀里哭,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拒之门外了。”
语气颇为委屈,俊美的脸上鼻尖泛红,看上去分外惹人怜。
萧满面无表情转身,盯着晏无书看了许久,道:“你该回房休息。”
“小师叔是在关心我?”晏无书笑了。
“事实。”萧满冷冷说道。
晏无书轻哼着坐进椅子里,覆掌掠过桌案,摆出一套茶具。房间窗户是敞开的,窗外是挂满涟漪的河,他抬指一弹,隔空打来水,燃起茶炉,开始煮茶。
然后道:“我知道你在关心我。”
萧满瞧着他的神情,猜出他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懒得理会,袖子一甩,将另一侧桌上的几本书册取来、放进自己的乾坤戒中。
他上一世就是太玄境,如今突破,不过是重回当初,并无任何不适,而双修导致的腰身酸软与懒倦都在破境过程中化去了,眼下精神极佳。
再扫了屋室一圈,确定没有东西落下,走到晏无书身前,朝他摊开手。
晏无书略有些吃惊,这还是这些年来,萧满第一次朝他伸手,表露出要东西的意愿,当即坐直上半身,问:“要什么?”
萧满:“我的剑。”
当时萧满浑身力量都被抽空,连剑都抓不稳,是晏无书一并收了起来。
晏无书拿出见红尘,放到萧满掌心,心底微有失落。
紧跟着,听得萧满又道:“还有佛珠。”
“待我查明原因……”晏无书眉梢蹙起来。
萧满打断晏无书:“我自己查。”
他神色坚定,晏无书心知这只小凤凰倔起来会是何种模样,无奈之下,只能把佛珠也给他,并叮嘱:“若是遇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佛珠装在一只盒子里,萧满打开看了一眼,没拿出来,就这样放进乾坤戒。
做完这两件事,萧满转身走向门外。晏无书问他去哪。萧满没答,只在临出门前,对晏无书道:“曲寒星的身份想必已经传回孤山,你要护好他。”
“这是自然。”晏无书应道。
晏无书没追问萧满要去何处,亦没追出去,他在秘境内消耗极大,此刻的确需要休息。他猜萧满是去寻夫渚,便对萧满道,酉时启程回孤山,莫忘了时辰。
他的休息和旁人很不同,旁的人若遇此境,往往正襟危坐,调息养神,他却泡了壶茶,再取出一本书,以一幅悠然的姿态回复灵力。
雨打青莲,水面涟漪一圈未散一圈又起,客舍沿河修建,萧满顺着被雨水浸润成深色的青石板道向前,很快就到了药谷的住处。
却见魏出云一身着霁青道袍,腰间佩剑,从转角走出,朝萧满行来。
他步子迈得很大,在萧满身前站定,细细打量他一番,蹙起眉问:“你和他……双修了?”
但不等萧满回答,又自行回答:“想来也是,秘境一旦被毁,便会成为一片死地,若非太玄境及以上,根本无法生存,更别谈走出……你与他双修,大抵是唯一的离开方法。”
言语中,声音略有几分颤抖,听上去在憎怨什么。
萧满觉得魏出云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很奇怪,但与晏无书的事他不想多谈,便道:“你神色不佳,可是在秘境中受的伤未愈?”
“已然大好。”魏出云道。
萧满点了下头。
眼前的魏出云给人一种怪异感,萧满更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便要绕开,朝里走,听得魏出云又问:
“你与他……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萧满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回答说:“没有感情。”
魏出云仍挡住去路。萧满心中的古怪感更甚,忍不住端详他片刻,得出魏出云可能在秘境中被那群黑袍僧影响得太重的结论。
这时又有一人走来,是先前见过的曲寒星。他“咦”了一声,道:“满哥,魏哥,你们也到这里来?”
萧满回他一句“随处走走”,认真严肃地问魏出云:“你的伤当真痊愈了?”
“放心吧满哥!”曲寒星走来,在萧满肩上捶了一拳,“药谷的长老轮流给魏哥看过,都说没问题。”
继而问:“既然随处走走,那我和你一起走?”
“好。”萧满点头应下。
魏出云没跟他们一起,转身离开。
他不信萧满对晏无书没有感情。
纵使是萍水相逢,于困境内不得不互助的两人,亦不会道出如此冷漠的四字。萧满对晏无书的疏离和冷淡都太刻意,而刻意,不正说明有情?
思及此,魏出云不由握紧剑柄。
曲寒星是来药谷这边换药的,远远瞧见别北楼在熬药,便说等一会儿再去。
萧满同他漫步在雨中。片刻安静过后,萧满低声道:“数百年前,人界与妖界有过一场大战,如今两界战事虽停,但人族对妖族的敌意未消,你身份已暴露,今后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曲寒星点头。
“如果雪意峰待不住,可去停云峰。”萧满又说,取出一块腰牌递到曲寒星手中,“山腰桃花林中有几间屋舍,那里可住人,但山顶道殿里的东西不可随意乱动。”Χiυmъ.cοΜ
这话让曲寒星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满哥,你交代我这个,是有什么打算吗?你要走,不跟我们回去?”
萧满没否认:“秘境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所见,那群人一开始是想杀掉所有人,后来却独独冲着我,这有些怪异,我要去查清楚。”
曲寒星心道是该如此,忙叮嘱萧满要小心,接着问,“师父会跟你一起去吗?”
“不会。”萧满淡淡道。
曲寒星一愣。
身为妖族,他鼻子比绝大多数修行者都灵,何尝闻不出——萧满现在满身都是他师父的气息?
他们俩绝对已经睡过了,但为何他满哥对他师父的态度如此冷淡?
曲寒星心中疑惑万分,犹豫几许,搓着手开口:“满哥,你给我交个底吧,你和我师父……到底算什么关系?”
“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萧满垂下眼眸,看着雨中颤抖摇摆的花枝,轻声道。
“哈?”曲寒星瞪大眼。
萧满没跟他多说,转身走上回廊,几经折转,来到别北楼煎药的那间屋室。
夫渚将人都送出秘境后,便一直跟着别北楼,此刻它站在一排药炉前,帮忙看火。好在这里并非寻常人家狭窄的灶房,容得下这么大一头鹿。
察觉来者是谁,它欢快跑出来,差点将门口的一篓药踢翻。
萧满低唤一声“阿秃”,抬手在它脑袋上轻拍几下,然后落到背上,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夫渚喉间发出满足的低吼声,但还没享受够,萧满就拿开手了。
它不满地甩甩尾巴,把脑袋蹭过去,顶萧满的手心。萧满有些无奈,但还是顺了它的意,又摸了它一阵。
别北楼眼前的白缎仍在,不过丝毫不影响行动,他自药架上取来几味萧满认不出名字的药,揭开南面那排锅炉,一一放进去。
“这是在煎什么药?”萧满问。
“固本培元,调气养神,还能补充体力的药汤。”别北楼头也不太回答,旋即一指北侧,方才阿秃看顾的那些,道:“这边的都好了,可自取。”
萧满投去一瞥,想到晏无书在秘境中因为他消耗了许多许多灵力,便对跟进来的曲寒星道:“给你师父送一壶去。”
别北楼也对他说:“小越应当有空,可叫他帮你换药,我一时半会儿不得闲。”
曲寒星“哦”了声,端起其中一只药壶,出门去找小越。
药室内唯余萧满与别北楼两人。别北楼抓出几味药材,丢进药臼,边捣药边问萧满:“你要走?”
“嗯。”萧满应了声。
不消问,别北楼也知萧满离开所为何事,道:“各门各派皆在着手调查此事。”
萧满淡声道:“那是他们。”
听他这样说,别北楼不再提,转而道:“还未恭喜你破境。”
“有的时候,境界高一些,行事的确更方便。”萧满揉了一下阿秃又蹭过来的脑袋,话语听上去甚是平静,“你也这样认为吧?”
“哦?”别北楼停下捣药,抬起头来,隔着白缎“看”定萧满,笑了一下,道:“此话或有深意。”
萧满却偏头看向阿秃,看了它片刻,问:“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跟着他?”
这个“他”指的是晏无书。
夫渚不能口吐人言,但通晓人语,闻言垂下脑袋,似在犹豫纠结。萧满耐心等待,过了一阵,它朝萧满“咕叽”叫了一声。萧满听懂它的意思,拍拍它的背,道:“那就走吧。”
白鹭洲另一侧,窗下临水,青莲朵朵摇曳雨中,一眼望去碧色连天。晏无书将位置换到窗前,躺在摇椅里,翻完了手里的书,正用竹篾编小鹿。
外面传来脚步声,继而是叩门响,问道:“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进。”晏无书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曲寒星,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药壶,没遮盖子,药的清苦味道立刻盈满屋室。
曲寒星闻了一路,已不觉得如何苦,走到晏无书身前,把药递去,道:“师父,满哥让我送来的。”
晏无书抬起头。他有些受宠若惊,萧满出门前对他态度冷冷淡淡,说话不愿多说一个字,嫌他嫌到恨不得立马丢掉,原来心底还是关心他的。
他惯来不喜欢这些汤药,但既然萧满让送来的,便叫曲寒星放到桌上。
晏无书面上神情并无太大变化,可曲寒星随晏无书学剑已有十年,怎会看不出他师父在高兴?想起方才萧满的话,他不由叹了一声:“哎,师父……哎……”
“怎么?”
曲寒星话语吞吞吐吐,可过了半晌,都吐说出什么东西来。末了,他憋出一句:“我还是去练剑。”
说完转身就跑,心道他才不要掺和这种感情上的事情!
晏无书目送曲寒星离开,等自家傻徒弟跑出院子,抬手将门合上,端起一旁的药,倒出来一小碗,喝茶似的慢慢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傻狗狗还在抠糖吃
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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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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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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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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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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