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书进店归还碗与汤勺,萧满并未在外等待。他转身走进人流,向着那轮逐渐下沉的夕阳走去。
正是暮鼓敲响,各处升起炊烟时。
远处,袅袅的乳白色散在橘红霞光之中,将天上云间的耀眼瑰丽冲淡,平添几分柔软和温暖;近处,青石板铺就的街上,有孩童从学堂中归来,呼朋引伴玩耍,爹娘站在后面,叮嘱片刻过后莫忘归家吃饭。
一切都恬静而美好。
萧满走出这条街,寻着暮阳来到另一处。
这里情形又不相同,食肆酒楼,无人不在津津乐道广陵试上的事情,甚至已有说书人编排完毕,惊堂木一敲,高声说起他与别北楼一战的经过。
他驻足一听,却是过分夸大,除了首与尾,旁的都不大符合实际。
继续前行,忽而嗅得一阵花香,抬眼一看,是路边一棵槐花开得正盛。
萧满走过去,抬手接住旋转飘落的一朵槐花,它小小一朵,花瓣素白,花蕊里趴着一只小虫,察觉到萧满身上的气息,本能不敢出来。
他便把花抛回风中。
时辰渐晚,由暮色四合,转而夜色如水,趋于圆满的月悬挂在东方,被众星围拱,而长街上灯火一盏接着一盏,蜿蜒向前,宛若明澜。
广陵城里的人喜欢摆夜市,货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比白日里还热闹。萧满行走其间,忽然的,前方垂下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这纸包被一个钩子挂起,往上看,是一根鱼线,然后是一根鱼竿。
竿的另一头被晏无书握在手里,这人盘膝坐在风中,弯眼朝他笑。
“请我们小师叔祖吃槐花糕。”晏无书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着,晃了晃鱼竿,那纸包跟着在萧满眼前左右晃荡。
萧满绕开,继续朝前。
晏无书没有放弃,同样往前,将槐花糕重新送到萧满前方,同时嘴上不住喊着:
“凤凰凤凰凤凰。”
“萧满萧满萧满。”
“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
萧满甚是厌烦,回过身面无表情瞪视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请你吃糕。”晏无书笑着说道。
纸包里飘出糕点的甜香,在长街灯火之下摇晃。萧满瞥了一眼就过,道:“多谢好意。”
晏无书拖长语调:“你不能光心领。”
萧满不接,扭头走向街的另一头。
夜市的氛围和白日集市上的相去甚远,贩卖的多是一些小物,吃食大都是零嘴与夜宵。萧满行走的步伐不疾不徐,同形色各异的人擦肩而过,晏无书仍是那样的姿势,却不纠结槐花糕了,转而说起别的:
“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道贺。”
“无甚可贺。”萧满回答平淡。
晏无书听见这话,忍不住笑,笑意之中还带着几分骄傲:“你如今可是年轻一代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萧满言简意赅:“名号而已。”
“真是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小凤凰。”晏无书弯着眼说道。
他们走过这条长街,遇见岔口,萧满眼都不眨,挑选出方向。他始终不爱逛这种灯火喧嚣的街市,偏爱走深黑狭窄的道。
居住在这种街巷中的人多半贫困窘迫,而这种地方,正是他的出身之所。
灯盏变得零散,破旧的窗户后偶尔会露出一只眼睛,好奇而警惕地打量来者。住不起屋室的人缩在墙角,其中一些裹着烂棉被,更多的是仅以身上一件薄衣御寒。
有婴孩在啼哭,久久不停;有妇人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一个打赤脚的孩子不知打哪跑出来,身后响起一串骂声,似乎是偷吃了人家的馒头。他面黄肌瘦,四肢犹如竹棍,不如何有力,在离萧满不远处猛地跌倒。
萧满看了仍悬在自己面前的槐花糕,摘下,走过去递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连谢都不道,夺过纸包便跑。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曾也是他们之中的人,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晏无书举着那根鱼竿追上萧满,这一回,钩子上挂了只叫花鸡。
遇见一个年老蹒跚的流浪汉,萧满把这只鸡给了他。
晏无书变着花样往鱼钩上挂东西,萧满怀疑他是否将某个食肆或酒楼中的菜全点了一遍。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忍不住道:“散财童子?”
“这叫好人好事。”晏无书认真严肃地纠正。
萧满敛眸,复而抬起,看了一眼灯火稀落的街,低声道:“却也只是一时温饱。”
“能饱一时是一时。”晏无书哼笑说道,“说不定一些人没有这一顿,便捱不过去了。”
但转瞬,又换了语气,低喃说着:“这个人间真烂。”琇書蛧
沿途返回,破败却紧闭的窗户后,探出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却也多了几分贪婪。
萧满不甚在意,又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
他和晏无书未选择隐匿身形,就到走出街口时,倏见一个少年冲出,眼中带着惊喜,拦到他身前:
“你是你!孤山萧满!”
萧满认出他,是他初至广陵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以一把朴刀、连胜二十九人的少年。
“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朴刀少年攥住萧满衣角,满含期待发问。
“我不收徒。”萧满低声回答,绕过他,径自向前。
那片被少年抓过的素白衣角被风吹起,起落不休。
晏无书没立刻跟上萧满,他看了朴刀少年一眼,又冲着少年出来的方向投去一瞥,自乾坤戒中取出一株药草,道:“拿去给方才同你说话那个人,他会需要的。”
“我们小师叔的名气可真大。”追上萧满,晏无书幽幽笑道。
萧满不理会,择了方向,准备回白鹭洲。
“小凤凰,我在雪意峰修一处灵泉可好?”晏无书走在萧满身后,手指转着折扇,“修在栖隐处背后的梅林里,离你近。”
“我看你挺喜欢看白鹭洲的莲,那莲是有几分独特,走时我去问疏风楼要些种子,我们拿回去种……就种在落月湖里吧,你从前喜欢在那练剑。”
“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对雪意峰的重新规划和改造。
萧满抬头望了眼挂在天幕中的月亮,有浮云掠过,也不知是遮了眼,还是遮了月。
夜深人静,街上人影已稀,悬在某间铺子前忘记被收起的灯笼在风中飘摇,月光灯火拉出他们的影子,又斜又长。
但偏得再斜,终是未曾相交。
早就相错了。
萧满回头,对晏无书道:“不必如此。”
晏无书脸上本挂着笑,闻言一僵,继而收起,眸光专注望定萧满:“从前是我不对,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不会回雪意峰。”萧满道。
“那我把灵泉修到停云峰上,莲花也种在停云峰,旁的也都搬来停云峰。”
“你不必想着讨好我,也不必关照我。”
萧满的语气始终平静,平静得近乎没有情绪,比春夜里清寒的月光更加凉薄。晏无书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极复杂,微酸又微涩,透着一股子清苦。
“你还在嫌弃我。”他抿了下唇,低声道。
“这并非嫌弃。”萧满说道。
这不是嫌弃是什么?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萧满的回答都是拒绝,态度冷淡疏离。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曾做错过什么?
“我当真搞不明白,当年我不过是闭关三月,出关却物是人非,每每询问,你或闭口不言,或敷衍于我。”
晏无书蹙起眉,朝着萧满走了一步,“若是因为林雾,我早同他断了关系。姓孟的那次是我考虑不周,但……”
萧满打断他的话,目光渐渐高抬,看定晏无书背后的夜空:“我不过是想同你不再有牵扯罢了。”
接着视线落回,回望晏无书的视线:“恩断义绝这种话用在你我之间不合适。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没有你,我早死在十数年前了。”
“我欠你一条命。”
“我不是为了你的命才出手救你!”晏无书有些恼。
“我不论初衷,我只看见了……结果。”说这话时,萧满敛低了眸,同样压低了音量,旋即抬高,用一种保证和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会斩断。”
话毕,萧满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留恋,连个眼神都不给晏无书。
晏无书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气势汹汹追上去,问:“是不是你喜欢上别人了?”
“不是。”萧满道。
晏无书不信,追问萧满:“那个姓魏的?”
萧满不着痕迹蹙眉:“与他何干?”
干脆停下脚步,回身再看晏无书。
他清楚晏无书心中的疑惑,毕竟这一世的晏无书对他将来会承受的一无所知。可他心中同样有晏无书所有的疑惑。
“你看不懂我,我亦看不懂你。”萧满漆黑的眼眸不错目注视晏无书,声音很轻,“以前你曾问过我,为何愿意与你合籍,当时我答了,却没反问你,如今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晏无书不曾料到萧满有此一问,神情微怔。
片刻的无言蔓延在夜色中,被拉成近乎永恒的漫长。这一刹那,平静许久的道心乱舞似流萤,华光掠去,尔后远去。
萧满的眼睛看着晏无书的眼睛,缓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又转身,但未走出一步,就被晏无书拽住了手腕。
“你不明白!”晏无书低吼着,“我若无心于你,早上去一剑斩了那天道,根本不会接你回孤山。”
萧满歪了下头,看向晏无书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解。
“我喜欢你。”晏无书认真说道,“听见你答应我的那刻,我甚是喜悦。”
那一年大昭寺中,雾岛神官传天之谕,说萧满与晏无书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彼时晏无书躲在寺里养伤,与萧满同住许久,闻得此言,心不仅生不出反感,反而有一种安定之情。
自那时起,他便知晓,他心中是有这只小凤凰的。所以询问萧满,是否愿意同他回孤山,与他合籍。
萧满答应了他。
萧满分明已答应他,却推了定好的合籍大典,一去停云峰十年不回。
如此也罢,甚至还一副冷淡模样,要同他撇清关系!
人心何以变化如斯?当真人间相逢,不如初见?
萧满同样想起了那一年。
那时庭院,落下第一片秋叶,他十五岁,喜欢上了一个把他从黑暗之中拉出来的人。
可后来呢?若说喜欢,喜欢不过如此。人心也不过如斯。
而今夜春夜月好,他在长街,分明是两个人,却不如只影。
这回轮到萧满沉默。
不,这不该以沉默形容,这是片刻的停顿,狠狠撞进晏无书心底,让他心音犹如擂鼓。
他凝视住萧满,素净的面容上不加半点修饰,唯独薄唇一抹轻红。
而那唇启后,轻声道:“却也不够喜欢。”
萧满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垂眸转身。
风在这一刻转烈,吹起素白衣袍,在虚空中翻鼓如旗,那衣角在夜色里起起落落,划出道道光弧,像是开出了花朵。却是昙花,倏然绽放,转瞬即灭。
晏无书手指颤了一下,追上去:“当时你说喜欢我,那现在呢?”
萧满未回头:“自然是不喜欢了。”
他一步踏入虚空,向白鹭洲御风而行。
夜风很凉,云很轻。
初至时白鹭洲中莲叶不过初展,如今却是亭亭,这莲生出的叶极大,约有成人臂宽,一叶接着一叶,欲将河面铺满。
叶与叶的间隙中偶尔能看见一尾鱼,在水中倏尔不见,快得像一弧光。
萧满还在云间,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抱住,骤然失力,跌落到莲间。
“你说谎。”抱住萧满的晏无书闷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可能是我最近老是双更,导致你们觉得我的勤奋不过寻常,不给我评论也不给我营养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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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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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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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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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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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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