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垂着脑袋,只能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斗笠迎击着斜风细雨。
半晌,他温和道:“让阿阮出来说话。”
说完这话,手指下意识攥了衣袖。
年少时候,他只有在紧张或者极度没有把握时,才会暴露这个不知所措的小动作。
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右手摘下斗笠,轻轻卸在了船头。
再看过来时,那一身的谦和端方蓦地转了气势。
很难形容那种裹挟着善与恶,刚与柔的矛盾气质,就像是明月清风拂过玉树千林的峰顶,让人说不出的舒适和眷恋时,峰顶上那只慵懒的狐狸回头望了你一眼。
没有什么攻击信号,也不曾亮出爪牙。
它只是淡淡一瞥,你便已经接收到了那份危险的美。
阮清隔着一方镜面,都察觉到了裴逸情绪的不对劲。
她有些后悔了。
本来,魔神残念开口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好玩才没有吭声。实在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逸,好气他接下来的反应才沉默着配合演了这出拙劣的把戏。
早知道人会变得这么奇怪,就不该作。
阮清一边琢磨着突然开口会不会被裴逸看破,一边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我在,别紧张,就是魔神残念而已。”
没等裴逸作答,阮清自己又玩上了,变了副表情回到:“残念都比你现在厉害,瞧瞧你,弱成了什么样子?”
“行行行,你最厉害。”
“倒也不是……等你凑齐了魔相恢复记忆,我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残念就这么大喇喇把“重大机密”往几人面前一摆,转头装死去了。
阮清听了这话,倒也没有十分惊讶。
她最近得知了太多陈年旧事,这些事情有些不属于同一个逻辑链,有些还乱了时间顺序,她还没有完全理出个头绪来。
但有一点,她十分确定。
中书石里的残念陈仓城有一缕,鬼界有一缕,但这些并不是她最初接触到的魔神残念。
最开始的一缕残念,应当是雨打风霜,经年累月陪伴在她身边的。
那是万剑宗上数十载的温养,才能在后来短短几月之内,让这些残念碎片感知到她的召唤,齐聚一方。
阮清想到了,裴逸几乎在同一时刻也出了声。
“阿阮,万剑宗内的中书石你可曾接近过?”
阮清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入禁崖要过一处枯木林,那林海就在牛山脚下。”
七岁入山门以后,她日日都要往返于禁崖和上清峰之间。
他们都清楚,牛山上只有一个相无泪。
而相无泪多年镇守一方,就是为了山上的中书石,也是镇压魔神魔煞印记的最重要的一方天石。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变得有迹可循,可真要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却也毫无章法逻辑可言。
她觉得,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八方中书石都看过以后,再做打算。
于是,孽镜台上又起了一道涟漪。
裴逸撑着船已经从湖心撤离,那只船无风自动,船上的人静静立在船头,一袭黑衣大氅随风飘动,斜风细雨沾染在睫毛和发丝上,让这面若白玉的公子更添了几分朦胧的禁欲感。
他背着身子虚握拳头,掩唇压下沉闷的咳声:“阿阮,要不要来清凉山小住几日?”
哈?
阮清脸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就这么扬着脸无声回过去。
裴逸自然是看到了湖面上的好一张懵圈脸,终于露出点笑来,很快又被收回去,解释道:“你现在的状态,不宜在万剑宗久住。等事情都搞清楚,找到了破解之法再回去也不迟。”
阮清本身也是这么打算的。
刚想应下,突然意识到这人一直在偷换概念,狗得很。万剑宗确实是不适合再回去了,可不回去不等于就得去清凉山。
她翻个白眼:“绕了半天框我呢,不去!”
裴逸笑得温柔:“阿阮更聪明了。”
这个‘更’字就很有灵魂,如果没有,听起来像是在骂她;这一加上,她被夸得很舒服。
看她放松警惕,裴逸又试探着开始铺垫:“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斗胆一猜,阿阮下一步恐怕是想寻访其他各处的中书石,先发制人吧?”
阮清心情不错,点点头:“你怎么看?”
裴逸抱拳拱手,开始溜须拍马:“在下与仙子所见略同,只是……不知仙子想先从哪处着手?”
阮清挑眉,陡然响起这人但凡一嘴彩虹屁的时候,肚子里八成憋着坏呢。
于是谨慎问道:“都有哪里,我自己定。”
裴逸眼中全是了然的笑:“那恐怕不太行。”
“怎么?”
那场封魔之战的最后,很多人已经无力收尾。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恽南天带领仙门入神境以上的大能,卜算吉地,择良辰,按照先后顺序一一封印了八方中书石。
裴逸旁观者清,从陈仓城开始,再到妖族九重塔,鬼界刑狱司,他心里那个猜测一步步印证。
直到阮清亲口承认与万剑宗上的中书石有接触,他已然确定,这是逆着当年封印顺序的一场掠夺。
也是夺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裴逸将这个逆封印的推测讲给阮清,她良久无言,半晌才问出一句:“九重塔里哪有中书石?”
她记得很清楚,除了塔里牺牲掉的两位,根本没有什么石壁。
裴逸似乎刚想起这茬,有些抱歉地解释:“是我不好,忘了告诉你,妖族这块中书石有点特别。”
妖族这方中书石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镇压魔神当日以心头血为煞,护佑下来的神魂。
如她所愿,其中一滴心头血护了九婴,还有一滴,保魔族子民战败之后沉眠不死。
她独自一人抗下咒言中的悲苦疼痛,忍受枷锁之下的炼狱之火,听着鲛人一族在她耳边尖叫哭泣。
她被烧了整整七日,炼化封印,却依然咬牙将弥留下的神魂送入轮回之中。
她知道,只要她不死,他们就都不会死。
阮清似乎感应到了身体里那份残念的触动,那丝情绪复杂又绵长,跨越了百年的隐忍和坚韧,背负着几族人的苦难,咬牙终于坚持到了她面前。
她是他们的希望啊。
阮清心神一震,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样的角度去思考来去归处。
让她意外的是,她竟觉得有些怀念。
她一脸无恙,压下这点异样,再开口时一副了然的样子睨着裴逸:“所以,按照逆封印的顺序,下一处就是清凉山?”
裴逸轻笑一声:“小美人儿果然聪慧过人,唉,在下准备好的说辞看来都用不上了。”琇書網
阮清看这人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翻个白眼道:“少来。”
裴逸无声勾唇,静静看着她:“所以,来吗?”
阮清无奈,有不去的理由吗?索性直接让他指路:“我们怎么去?你师父那要不要通报一声?”
裴逸听到这句终于松了一口气,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其他不用操心,”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去接你。”
谢晋元:“……”
我师伯他们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算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好像有点吃饱了。
阮清也觉得这人小题大做了,一脸纳闷:“不用,你指个路我带这小子飞过去就好了,又不是小孩。”
裴逸见状,轻咳一声:“清凉山不好上。”
见阮清竖眉挑目,他连忙赔笑补充一句:“山下有祖师爷设下的阵法,恐怕比梅林阵还要难上一些,我怕你费心费神。”
瞧瞧这嘴多会说话,还费心费神。
她压根连阵法的脚底板都没摸到过。
阮清觉得好笑,硬是收着想笑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那你就在山下等着,不用跑这么远。”
谢晋元终于忍不住打断这段黏腻的对话。
主要是,他觉得师伯现在被吹捧到天上,对现状没有一点那个数了。
他委屈巴巴道:“师伯,你忘了这地方没有门,出不去。”
阮清:“……”
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谢晋元舒服了,阮清瞪他全当看不见,缩到另一边等他们俩人商量个结果出来。
阮清破罐子破摔:“不就是没门吗,一枪把这破墙捅穿不就出去了。”
说着竟然抽出诛邪枪,一身纯正的灵气附了上去。
裴逸连忙拦住:“姑奶奶可别,这刑狱司的炼狱池不简单,困着中不少大奸大恶之人的地魂。你一枪捅穿开心了,外面怎么办?”
阮清将枪化形消散,收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来。”
裴逸终于满意地点头,小声咕哝着:“早就说让你等我过去嘛……”
阮清刚要呛回去,就看见人已经上了岸,又行云流水地摸出那副折扇,挽了个扇花展开扇面,信手拈来一只狼毫。
这一回,狼毫上沾着金粉朱墨,落笔之时,便已经引得湖中灵气形成一股强有力的劲风,将裴逸整个人包裹起来。
阮清低声骂了一句:“骚包。”
话音落下,那头已经落笔成符,风中撕开一道裂缝,她看着裴逸抬脚走了进去。
于是,刑狱司里蓦地被撕开一道黑色的裂缝,随后,走出个黑衣大氅的人来。
阮清看着那人带笑走来,裂缝在他身后慢慢闭合。
阮清:“???”
让你救我们出去,你把自己也整进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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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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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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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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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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