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也小了几分。
可阮清还是在来人张口的一瞬间便认了出来。
那些被白石生捡回万剑宗,仍未适应的岁月里,就是这个人陪自己长大。
说起来,他们年岁相仿,甚至他比阮清还要大上几岁,可在内门众人不服时,他率先柔声细气地喊她一声“师姐”,也会在旁人嘲笑时护在她身前。
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尽管他们只相处了五年。
阮清仍记得那少年站在禁崖风雪中,连破五位老祖十一道关卡时,小师叔那皱眉不爽的样子。他就这么负手站着,笑着说了一句:“弟子请命下山行走人间,还望诸位老祖宗通融。”
她总是眉眼温柔的二师弟,为何会在此地?
这难道不是一段过往?
这段往事发生的时候,不只是她,恐怕连白石生都还没出生,又怎么会有二师弟参与的份……
阮清强自说服自己先冷静下来,然后,她听到那女人一阵娇笑,似乎是做了什么动作调戏了身旁男人一番,却被男人无情地挥开。
女人也不恼,反而调侃道:“怎么,碰都碰不得了?周衍风,你莫不是还惦记着堕魔的那位吧?”
周衍风没有回答,女人又妖娆地笑起来。再说了些什么,阮清没有留意去听。
从这女人叫出这个名字开始,她已经宕机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从而能在脑内形成有条理的,可以说服自己的证据。
阮清就是觉得很荒唐。
作为异世界的闯入者,她以为已经算是小说一般的展开,可最近的事情让她慢慢了解到了,原来自己在这世间,或许还有前世。
她终于能平常的对待这变故时,就又要有人跳出来告诉她,原来不只是她有前世今生。
瞧瞧她师弟,多嚣张。
不只是声音,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没等她琢磨透彻,周衍风发话了,这话却让阮清整个人从脑门子凉到脚脖子。
他说:“方才那少年身上已经被缠上了一丝‘神无’之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趁着十五夜月,余泪虚弱压制不住‘神无’,放它在宁城里玩吧。”
女人娇俏着夸道:“果然还是菩萨心肠最狠。”
男子却未搭理,定定看向脚下正在消化食物的黑色蚕茧,总觉得其中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于是他开口问道:“魔神现在何地?”
女人翻个白眼,摊手:“我怎会知道,周仙尊这是要倒戈?”
周衍风摇了摇头,淡淡回话:“只是觉得她若在此,正好可以将此事委身与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样,仙门很干净。”
阮清:“???”
这就是表面菩萨的黑心莲吗……所以魔神根本就是个背锅的吧?
空中两人似乎有意离去,却在抬头时,撞上远处海天交界处那一抹绚丽蓝紫色而停下了步伐。
女人饶有兴致:“哦?余泪竟然敢来?”
周衍风没有说话,皱着眉从蚕茧上转移视线,静静等待那位鲛人族的守护者来到身边。
他来得极快,似乎有什么难以容忍之事需要拼尽全力赶来。
所过之处,那海水都会染上淡淡的紫色,隐约泛着星光,好似投射在海中的银河,可望而不可即。
余泪就从这银河水中鱼跃而出,还是那般难辨雌雄的精致长相,眉间眼神里却藏着隐不住的杀气。
他看到来人时先是一愣,半晌,转头看向巨大的黑色蚕茧确认以后,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开口时,是与阮清说话时不一样的冷漠:“没想到堂堂仙门,竟也沦落至此。”
周衍风默了半晌,回到:“不碍事,你没了,就没人知道了。”
阮清:“……”
这人跟她认识的那位,可真是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不如说互为相反数。
余泪冷冷道:“先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落,嗓音有了一些变化,发出鲛人特有的高音域声音,海天在这种共振中以他为中心,形成一道旋涡。
女人受不住这份威压,向后退了几步,周衍风却一脸平静,似乎并没有被他吓到。
“你若全盛之时,我自然不是对手。可现在不还有‘神无’在场。”
这话说完,他往巨大的蚕茧中扬手丢了个什么东西,那些发丝好像有感触一般,迅速打开一道口子,贪婪地将那玩意吞噬。
于是,阮清看到了一粒火红的相思子顺着豁口进来,被蚌里伸出的长舌贪婪卷走。
就好像,青蛙吞食蚊子的过程。
带着几分毛骨悚然,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阮清被这份理所应当击中回神,有点怀疑这相思子跟万剑宗那一株的联系。Χiυmъ.cοΜ
不管怎么样,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被称为‘神无’的蚌吞掉相思子之后,蚕茧之外的局势顿时反转。
本身在海上占着绝对优势的余泪,猝不及防便被船底探出来的头发攻击。
他躲开回身望去,只见整个黑色蚕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白化。
那些攻击他的发丝已经是纯白色。
他瞳孔一时放大,想到了某种可能。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已被这发丝步步紧逼落入下风,根本分不出神来质问周衍风。
上面两位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阮清却被蚕茧留在了这一方黑暗之中。
原本应该无视任何障碍的她,好似被这东西故意绊住脚。
‘神无’不想让她上去看一看周衍风的长相,也不愿她再回宁城插手那一城人的噩梦。
她在这极致的黑暗中逐渐又嗅到一股雪松的味道,意识慢慢模糊的时候,她听到头顶上的打斗似乎是收了尾。
周衍风不近人情地命令道:“鲛人油可使炼狱火万年不熄灭,想必那位会喜欢……带回去吧。”
阮清最后一个念头是:果然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
不知从何处落下一滴水来。
掉在婴婴脑袋上的时候,她被那丝冰凉激得打了个寒颤。
她还没能从苏家少年的叙述中回神,扪心自问,她作为一只有头有脸的妖,竟然都对这段过往有些恶寒。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惧怕。
倒是裴逸察觉到了,这个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这殉葬坑足以堆积一城人的尸身,当然,也包括面前这个从海上逃亡回来的少年。
他猜到了一些惨象,于是语气也变得低沉又温柔:“回城以后的事……吓坏了吧?”
苏志文讶异又感激地看裴逸一眼,那眼神里糅杂着许多情绪,仿佛惊恐还在昨日,屠戮历历在目,从未敢忘记。
少年却压抑着自己,用最为平淡缓和的语气陈述:“您猜到了……其实,也没有被吓到,屠城实在太快了,我娘她们都没反应过来就没了。”
婴婴满头问号:“什么屠城?不是已经逃出来了。”
少年温和笑道:“我们这不是……还是死了嘛。”
小妖兽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少年早已经是个白骨。
苏志文抿抿嘴唇,继续道:“那东西……应该是我引回来的。回城当晚我就发现脖子上绕了一根头发,很长,我拽起来去看,竟然找不到尽头。”
“那时候,我就知道恐怕大祸临头了。本来我是要自己出城找个没人的地方的,我不想连累我娘她们……没想到,那东西来的这么快。”
裴逸垂着眸:“只有蚌,没有人进城吗?”
小少年皱着眉,思索再三一字一句道:“有的,一男一女,是两位仙门的真人。”
婴婴:“……”
这话就像炸雷一样,落地两人的面色都有了些变化。
只不过裴逸是诧异,婴婴则是怕被灭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从骨子里害怕这个符师。
苏志文怕裴逸不信,立马补充道:“仙尊若不信,我可对天发誓。那俩人言谈举止不似小门小户出身,还提到什么烂柯山……万剑宗……哦对了,他们管那吃人的蚌叫做‘神无’。”
婴婴:“……”
哥哥您闭嘴吧,我还小我什么都听不懂。
胆小的妖兽扭头去看裴某人的脸色,却发现对方已经恢复如常,正视着苏家少年的眼睛点头道:“不用怕,我信。”
仙门又如何?
难道还能比这尸山尸海更有说服力吗。
或许,仙门屠鲛是这样,魔神乱世也是如此,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想到这里,裴逸似有所觉看向婴婴,直到小姑娘怯怯地退了两步,有扭头逃跑的趋势时,他才闷着声半笑半咳道:“……你得向阿阮借几分胆量。”
婴婴绷着个脸维持最后的傲娇人设。
见裴逸状态不是很好,咳声越来越重,那些红绳便扭来扭去想要重新回到他袖中。
少年也行礼道:“仙尊召我来这片刻似乎损耗过大,还是结了这阵吧……”
裴逸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你可还有未了心愿?”
少年张了张嘴:“我们在此地太久了……有点想离开了。”
这话一落下,周围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似乎刚刚他们都在静静倾听小少年给后世人讲述当日真相。
如今沉冤得雪,纵然没有报仇,或者永远无法报仇,他们也不甚在意了。
那些执念,早在一轮又一轮的业火炼狱中被焚尽。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痛。
这样的日子,该到头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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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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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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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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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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