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浓重的墨汁打翻在白纸上,几经肆意流动,便无法再映出别的色彩。阮清站了片刻,只感觉四周雾气里满溢着暴躁、哀怨、愤恨与扭曲的苦痛。
那些感情搅在一起太过庞大,又冗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小小一具身板好似要被吞噬掉一般。
她想出手挥散这些怨气,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提醒:别。
为什么不?
她也说不上来。就好像这些东西曾与她朝夕与共,伤一毫一厘都非她所愿。
于是,那雾气拖拽着她前往更深的黑暗中。
黑雾越来越浓,睁着眼睛不多时便想要流泪,阮清索性闭目跟随那拉扯着她的气息向前。
不知绕了多久,就在她疑惑殉葬坑竟有这么大的时候,那些拉扯消失了。
她睁开眼,没有什么黑雾,也没有什么经纬哀鸣。
蓝天碧海,礁石黄沙,连沙子里半裸漏出来的贝壳都透着童话里的色彩。
阮清静静站在原地,看向那块巨大的礁石上盘着鱼尾,面向大海的身影。
她心中一动,觉得这人有点说不出的熟悉。
那身影似乎等了挺久,察觉到人到了,转过身来,面上带着一抹略含悲伤的微笑道:“%¥@#……”
阮清:“???”
虽然我很想感同身受,但……论学好一门外语的重要性。
那鲛人似乎也发觉了阮清的懵逼,诧异地挠了挠头,换了个沟通方式:“你终于来了。”
阮清觉得这话说的,也没好到哪去。
但她更好奇的是这位的性别问题。
刚才在上面听着歌声,她以为是个温柔的‘海的女儿’,可现在看着这人坦胸露乳的上半身,她觉得应该不太可能是个姑娘。
就是妖怪也没这么开放吧。
她这么想了,果然就开口问了:“怎么称呼,弟弟还是妹妹?”
还挺狂。
鲛人也对她这个发问觉得新鲜,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表情逐渐兴奋起来。
阮清觉得这展开不太妙,又补充道:“或者是大哥大姐?大爷大妈?叫什么名字总可以知道吧?”
鲛人被最后这一问喊回神,开口道:“余泪。”
阮清:“......”
确实是个鱼类,没毛病。
她一脸一言难尽,余泪来了兴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阮清摇头:“我该记得?”
余泪张了张口,又挂上了标志性悲伤的微笑。
阮清心道:您是蒙娜丽莎啊,有话不能说吗?
余泪不知道她这些腹诽,只是招手唤阮清过去:“算了,那些不重要。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阮清犹豫片刻,上了那方礁石顶上。
海水很蓝,和天连成一线的地方,竟然有些辨不清那是天还是海。
湿润的风拂过阮清面庞,于是她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高海拔的千年雪松林,混着麝香,朱砂的感觉冲撞着大脑。这是近日来,最能让她敏锐地分辨出的气味。
余泪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伸入冰凉的海水中。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
阮清皱眉,不是很喜欢这种触碰。
但就在她想要炸毛的时候,水中的冰凉刺骨便一路从指尖传输到了神经末梢。她感受到脑海中突然亢奋异动,炸裂叫嚷着“是它,是它,夺回来”。
于是,在余泪伸手推她的一瞬间,她竟然顺着这股力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困意袭来的时候,她还在下沉。
岸上的少年红了眼,却还是收整好心情,唱起了一支轮回的人鱼之歌。
那是一段,谁也不愿再掀开的过往。
*
婴婴落地的时候,一脚便踩在断成截的白骨上。
坑底就像另一个复刻版的万人冢,尸山尸海已是昨日,却还残留着冲天的气味和累成山的‘战利品’。
除此之外,竟是一片宁静,静得除了她的呼吸,在没有任何人迹可寻。
婴婴顿时懵在原地傻了。
关键是她现在基本就是小废物一个,也不知道那短暂的强大之后出了什么岔子,剩下几位都好像陷入沉睡期一般,也没人能出来给她出个主意。
焦躁了没多久,就看见那位吓人的符师也落了下来。
张口第一句就是:“阿阮呢?”
婴婴:“......不见了。”
裴逸觉得有点头疼,他没想到本身就在幻境里了,下了坑底还能再度着相走散,堪称是心魔缭乱。
这垂着眸的功夫,他连嘴角也崩成了平直的状态。
婴婴眼看这人不高兴了,一时连个屁都不敢放,哪还有九重塔里傲娇的样子。
半晌,思索的符师大人做了决定,他心情不大好,于是话也少起来。
瞄了小孩一眼,淡然道:“我问个路,你要看吗?”
婴婴怔了怔,缓慢点了个头,心中纳闷死人堆里你找谁问路,而且有什么可看的。
她那点疑惑来不及收起,就看裴逸翻手掏出几枚铜钱抛向空中。
那铜钱都是凡间时下正通行的普通钱币,只是在扬起的一瞬,被一股浓和中正的灵气裹了起来。
同一时间,从裴逸袖口伸出六七条红线,那红线参差交错,将一具垒在尸山顶上的白骨圈了起来。
铜钱打着转儿,在线与线交叉的地方链接。
就好像穿透了生与死,阴与阳。
他做这些事情似乎没耗多大精力,只是到底是个怨煞集结之地,虽然有狐裘抵御,他却感受到了气海雪山深处,被镇压多年的地底冥气在森森冒头,叫嚣着想要突破。
连婴婴都看出来,裴逸气色不是很好。
她纠结着想要开口时,便被裴逸闷声打断:“静心,它来了。”
话音落下,法阵生成。
那几枚铜钱碰撞着发出声响,连带着线都在颤栗舞动。
然后,婴婴眼看着那具白骨上生出肉身,先是活动了活动肢体关节,起身朝裴逸做了个揖。
婴婴看得呆了。
她还是没什么过往的记忆,因而在她肤浅的妖生中,裴逸这一手足以让她震惊到掉下巴。
这么多年在九重塔里,也不是没见过仙门的天才,但这位露一手便是绝活的做派,多少有些吊打其他所谓‘天才’。
婴婴不知道,这所谓的一手绝活,裴逸学的却只是残本。
在正法时代,本是可以“起死人,肉白骨”的傀儡之术,如今粗粗学了个皮毛,也只能短暂地做个问路的活计。
裴逸掩唇咳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问道:“她去了哪里?”
他没有说名字,只用了个代称。
那尸山上的少年人却懂了,皱了皱眉,轻声答:“鲛人,怨气成笼,作茧自缚......引她过去了。”
可能是太久没有说过话,少年只能蹦出字词,所幸裴逸听懂了。
于是他又问:“在何地?”
这回少年沉思了很久,摇了摇头:“你去不了。”
“为何?”
“你们,无缘,便见不到。”
裴逸想了想,把眼神落到婴婴身上,问道:“那她呢?”
少年点头:“她可以。”
“那就让她带我去。”
少年又摇头:“恐怕不行。”顿了顿,他就像感受不到现下气氛一般补充道,“你与鲛人无缘,没有线,走到半路,也会回来。”
裴逸气笑了,这笑也不知怎么的,还是冲着婴婴的。
婴婴:“???”
我也想啊,您怎么搞得我好像个叛徒一样。
裴逸也知道自己算是强人所难,平静了一下,又道:“那我问你一些往事,总还记得吧?”
少年人绷直了背,似乎已经预知到是什么样的问题,还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裴逸沉着嗓子道:“你可是宁城人?”
少年人点头:“宁城苏氏,家中以前经营鱼行。”
“那你可还记得‘仙门屠鲛’?”
听到这四个字,少年本就没有血色的面上更布一层阴云,连周围环绕的怨气也变得更重几分。
于是铜钱作响,红线疯狂抖动。
裴逸温声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少年在这提醒中回过神,这才抖着颤音,向裴逸讲述那一年的事情。
那是很多年以前,噩梦般的一天。
漫天落雪中,这个叫宁城的地方便好像被冻住了。
它不大,紧贴着南海,城中有不少人都是靠出海捕鱼为生。说是座城,其实更像是大一点的镇子。
阮清在这镇中徘徊了三四天,察觉到路人根本视她为空气后,才后知后觉得摸到点门路。
余泪要还给她的,恐怕是一段过往的记忆。
于是,她索性耐下性子,优哉游哉地从城南逛到城北,从城东吃到城西。
终于在城西苏家鱼行门口路过的时候,听到点不一样的事情。
“最近你不要跟船了,老赵家前日出海也没回来,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桩了,恐怕是要不好。”琇書蛧
阮清探头去看说话的鱼行老板,约莫四十岁,将军肚大耳垂,一脸福相,听店里伙计都喊苏掌柜。
苏掌柜说话的是个小少年,五官虽然秀气,肤色却因为常年出海晒得黝黑,搭配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喜感。
小孩也不怕他爹,呛道:“我不去,你也别想去。”
苏掌柜顿时吹胡子瞪眼:“我不去你喝西北风啊!”
扭头一看儿子气哄哄的模样,苏掌柜卸了火气:“……以前咱家是不用,现在这不隔三差五人就没了,都不愿意出去,我们家耗不起。你爹我身子骨还壮着呢,再说了,只是明儿个亲自出一次海,后面情况好了,你让我去我也不去。”
苏家小孩说不过他爹,骂骂咧咧跑了。
阮清在旁边听得打起了哈欠,对这个立旗子行为非常困惑。
她要没记错,裴逸刚在坑上说的“鲛人一族频繁出没魅惑渔民”,就是这时段了。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劲。
余泪费这么大功夫,根本没必要把自己族类作恶的事实刨开给她看,那不有病吗?
恐怕这里面有什么天大的隐情,她忍不住想着,便决定明日一早,随苏掌柜的船一道出海。
左右已经进来,就探一探到底是谁在作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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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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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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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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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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