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的哭声就跟锣鼓声一样,音调又尖声量又响,皎然侧着脑袋垫了垫皓哥儿,托住他的小屁股不让他往下掉,皓哥儿却仍在推她,“我不要你,不要你了。”小脸憋红,五官倒挂,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
“我没骗你。”皎然拿脸去贴皓哥儿热乎乎的脸蛋,她知道皓哥儿是太久没见到她在耍小性子,彩絮儿再亲,但于皓哥儿来说,到底和亲人有别。
可岂止皓哥儿想她,这小半个月皎然也可想他了,她摸了摸皓哥儿的后脑勺,“然姐姐每日都在想皓哥儿,迟到是因为芙蓉儿这几日都在假扮姐姐……”
皎然拉开脸按着皓哥儿的后脑勺和他对视,皓哥儿其实很好说话,不是撒泼不讲理的孩子,“这几日然姐姐不在,皓哥儿也一直帮姐姐守秘密是不是?”
果然皓哥儿不再蹬腿了,心中别扭,但脸上还是很有担当地点了点头,彩絮儿跟他说过,不能叫人知道然姐姐不在园子里,皓哥儿虽然不理解大人为什么要骗人,但跟然姐姐有关的事儿,他都会很配合。
“我谁都没有说,连王爷哥哥都没说。”皓哥儿保证道。最近他和南静王打得火热,天天给他说故事来着,是过年后暂时的最好伙伴,连他都没说就足见重视了。
“去见芙蓉儿姐姐是为了不露馅,不能让人知道是她在假扮我,但我俩久别重逢,便耽搁了些功夫,至于凌公子……”皎然抱着皓哥儿转了个方向,让他背对凌昱,皓哥儿方才嘴里的“别人”,自然就是凌昱,所以皎然索性让凌昱离开他的视线。
小人儿里外分辨得有如泾渭,皎然心中无奈,可孩童的喜怒又简单直接得让人哭笑不得,皓哥儿觉得自己跟凌昱“好上了”,不跟他玩儿了才如此不悦。
不过皓哥儿心中的“好上了”,和大人理解的“好上了”不一样,仅是单纯的在不在一起玩儿。皎然瞥了凌昱一眼,在皓哥儿耳边轻声道,“他救了姐姐的命你是知道的,今日确实是他接我回城的,但是……”皎然压低了音调,在皓哥儿耳边说悄悄话:“但那是长辈对后辈的关照,皓哥儿看姐姐好好的回来,难道不开心吗?”
皓哥儿小鼻子抽了抽,皱着眉头扭头瞅了凌昱一眼,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想了片刻,觉得皎然说的很有道理,搂着她的脖子蹭了蹭,奶声奶气道:“皓哥儿每日都在等姐姐回来。”
但皓哥儿心里还是有些生气,他这个年纪的孩童,迷糊却不好骗,还没被完全说服,抬头又确认了一遍:“所以他是老板叔叔,不是老板哥哥是不是?”叔叔自然就不会跟姐姐玩了,在皓哥儿的世界里,长辈都是用来尊敬的,同辈才是一起玩儿的。
皎然凝住一阵,轻轻点头,“是。”
童言童语惊人,但也挑不出一点不对,凌昱生辰刚过,也算二十有五快奔三的人了,和皓哥儿相差二十来岁,所谓三岁隔一代,这都快七八代了,叫声叔叔还真不为过,即便是皎然自己,和凌昱也差了八九岁,喊声叔叔真是绰绰有余。
皎然很快就被自己的逻辑说服,认可地摸了摸皓哥儿的脑袋,把他脑袋上因为别扭变得歪歪斜斜的虎头帽调正,“皓哥儿说得对。”
凌昱眉毛抽了抽。
皎然的话虽声音小,但他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皓哥儿那脆生生的童音了,简直在昭告天下。
彩絮儿和芙蓉儿尽管没听清皎然的话,但皓哥儿的话传入耳朵时,也不自觉牵动嘴角,掐着手帕子不敢笑出声。
芙蓉儿递来手帕子,皎然将手中湿了大半的帕巾同她交换,轻轻替皓哥儿抿去挂在唇上的鼻涕虫,小家伙扭了两下,显见的还耿耿于怀呢。
皎然扫了凌昱一眼,示意他赶紧走,又拿手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小娃娃要有礼貌,既然是长辈,怎么还挂着个脸?”
皓哥儿嘟着嘴,抱着皎然的脖子不说话。
凌昱也看着皎然不说话,仿佛在问她为何过河拆桥,拆得这么快。
皎然微微一笑,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但也没有示弱地和他对视,心中暗骂凌昱大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虽说皎然早就习惯任由凌昱看去,但总这么看着也不是办法,她甜甜地笑了笑,“多谢凌公子送皎然回来,天色不早,改日再答谢公子。”她这话说得直截了当,也是跟着凌昱混久了才有的成算,免得他又钻漏洞来坑自己。
凌昱倒是很好说话,淡笑着客客气气道别离去。
花园里剩下主仆三人,皓哥儿可察觉不到大人眼中那点无声的较量,欢天喜地的就像得了饴糖一般,尽管金豆子还没掉完,但嘴角忍不住就往上翘,显然是凌昱这种“默认”大大博了他的童心。
悲极生乐,一晚上皓哥儿都跟屁虫一样粘着皎然不肯撒开手,望穿了这么多日的秋水,他可攒了满满一肚子的话要说呢,皎然自然是洗耳恭听,一晚上就只顾着应声了。
“然姐姐,你要去哪儿?”皓哥儿拉着皎然的袖子,生怕她又离开。
皎然心里说不出有多酸软,揉了揉皓哥儿的脑袋,“姐姐不走,我这是要去沐浴,跟皓哥儿一样洗香香。”
皓哥儿点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拳头。
今晨的酸胀和路上的劳顿让皎然的身子早就疲惫不堪,就盼着泡个热水澡好睡觉呢,闭着眼睛痛快地享受了一番彩絮儿的伺候,之前在山庄,总洗得很快,凌昱在时怕他突然进去,凌昱未归时怕他突然回来,虽说凌昱没有突然造访,但他那脾性,防着些总是没错。
有人享受,也有人心惊。
“可算是养回来了,丰盈了些,我瞧着姑娘还是肉些好,不然都怕一阵风就把你吹了去。”彩絮儿绕着木桶左看看右看看,就像生怕凌昱虐待她家姑娘一般,这段日子彩絮儿没少操心,哪怕知道凌昱不会亏待皎然,但还是放不下一颗心,明明比皎然年幼一岁,却倒像老母亲似的。
可看到皎然身上无法忽略的斑驳,彩絮儿舀着热水的水瓢一顿,“姑娘,这……”
皎然抬手轻拍彩絮儿的手腕,“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彩絮儿吸了吸鼻子,拿一片花瓣往那红痕处贴去,想想她家姑娘主意比天还大,又是个有玲珑心肝的,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手里的劲儿愈发轻柔了。
要论伺候人,凌昱虽有耐心,但和彩絮儿比还是差远了,皎然这顿澡洗的,身上每一处都被熨得服服帖帖,简直要在净室的白雾里飘飘然乘雾而去。
若不是彩絮儿在耳边轻唤,今夜就要睡在净室了。
回到寝间,皓哥儿还盘着小短腿,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等她,可那眼睛却是闭着的,脑袋一搭一搭,吧唧着小嘴,皎然见他不倒翁似的快要往前倾,趿拉着软缎棉鞋小跑起来,伸手托住才没让他倒下。
“然姐姐,你好啦。”皓哥儿迷迷糊糊醒了,见皎然总算梳洗完,脸上又有了笑容。
皎然见皓哥儿撑着眼皮等她,也不再磨蹭,三两下就料理好自己准备睡觉。
皓哥儿却还有话没说完,他拉了拉皎然的袖子,嘟着嘴叽里咕噜的,“我写给然姐姐的信,然姐姐都有看吗?”
“当然有啦,姐姐不是还给你回信了吗?”皎然不解皓哥儿为何会问这个问题,“难道芝芝姐姐没给你念信?”
“不是的。”皓哥儿摇了摇头,肉肉的脸颊在他的专属小枕头上挤成肉团,他想了想道,“我很乖的。”
皎然叹息一声,戳了戳皓哥儿的脸颊,“我知道你很乖。”说完就在他脸上香了一口。
皓哥儿嘟起嘴又道,“其实我才不乖,我很生气的,我是怕然姐姐养病才乖乖的。”
皎然被皓哥儿的话绕得稀里糊涂的,好在皓哥儿从牙牙学语到会说话这两年,她都看着,想了想便明了他的意思:“所以皓哥儿是担心姐姐,才在信中说自己乖乖用饭,乖乖听话的?”
皓哥儿声如蚊呐地“嗯”了声,他这个年纪,对是非有很严格的界限,总觉得自己骗了皎然,所以才不吐不快,拧着眉头等皎然说话。
但却没迎来皎然的批评,皎然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有些心疼道,“皓哥儿没有骗姐姐,彩絮儿也说了你很乖很听话,你就是很乖,姐姐没有怪你。”
皓哥儿听得懵懵懂懂,嘟着嘴道,“可我是真的生气了,姐姐那么多天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皓哥儿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皎然听得心头一软,又哄了他几句,这才看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四季园还没开门陶芝芝就来了。
“阿然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娘亲以为你要英年早逝,要跟着我来看你,那可就露馅了。”陶芝芝一见皎然,就是一顿猛抱在怀里,勒得皎然一大早不清醒也清醒了。
这些日子陶芝芝帮着彩絮儿带皓哥儿,日日待到夜里才回家,寻常三天两头往四季园跑,陶父陶母不稀奇,但天天跟点卯一样,几乎就住在四季园,再正常也觉着不寻常,所以昨日陶芝芝才没有留下来等,就怕将她母亲引过来。
陶母追问之下,陶芝芝可不就得把皎然病重之事说出来,陶母也是爱屋及乌,每日都想着要来探病,陶芝芝眼见快忽悠不下去,好在皎然终于回城了。
“你跟伯母说不好过病气不就好了吗?”皎然边系着衣裳边道。
陶芝芝坐在脚凳子上给皓哥儿穿棉靴子,闻言抬头:“早说了,我娘亲这不是想见见你最后一面嘛。”
皎然笑了,陶母和陶芝芝是一个性子,为人直接爽利,却不是嘴边不把门的,“那你怎么说?”
皓哥儿指着架子上的毛巾,让陶芝芝替他洗脸,陶芝芝横了他一眼,念叨着“这几日待你太好,真当自个儿是个小祖宗了”,却还是大人有大量地替他绞面巾净脸,听得皎然这话,笑道:“我说你不宜见客,只怕是阎王要来招魂,回光返照了才会见人,问她是不是巴不得你早点没了。”
陶芝芝想着皓哥儿是个男儿,拿着白棉巾囫囵一顿乱擦,回头朗声笑道,“然后她便噤了声,还去给你上了柱香呢。”
皓哥儿坐在榻上晃着小短腿看大人忙碌,抢着发言道:“我这几日也时常给姐姐上香呢,就插在园子里头的柳树下。”和南静王捡了几根枯枝,就有样学样地席地拜拜。
皎然有些忍俊不禁,芙蓉儿却停下手中为皎然梳发的动作,“呸呸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风吹去,姑娘好好的呢。”琇書蛧
陶芝芝伺候完皓哥儿这尊小菩萨,笑嘻嘻地在皎然面前瞅来瞅去,“温泉水这么养人?我瞧着你这脸,跟桃子似的白里透粉,怎么比生病前还好看呢?”说着还不忘摸摸自己的脸,其实她也算白净,但每回见皎然,就总觉着自己缺了点什么。
芙蓉儿几年没见皎然,也跟着接话道:“可不是,都说女大十八变,我这会儿可算知道了,原先姑娘就好看,几年不见,出落得跟美人灯似的。”不过芙蓉儿更倾向于这是姑娘家长开了。
皎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哪有那么夸张,在山庄前半段还算是养病,后半段简直就是受罪了,不过这种苦也无处可诉。
等用完早膳,将酒店内的事务安排妥帖,皎然才有空闲做旁的事儿,数着一叠画纸要去隔壁三墨画铺找墨书筠,养病这段时日,可积攒了不少花笺画谱。
原是要携陶芝芝一道去的,但陶芝芝一见皎然手中那厚厚一叠纸,就知她们要谈正事,且还是她不感兴趣的书画笔墨,这一谈没个半天只怕回不来,想想就提不起兴致,到时候她只能在一旁打呵欠,还不如在四季园看花花草草,和鸟儿小博士说说话。
皓哥儿原也是缠着皎然的,一早上皎然去哪儿,他就跟小尾巴似的甩不开,可侧着小耳朵听陶芝芝这么说,也自动不做小尾巴了,反正他也确认了,他的然姐姐是真的回来,不会再走,皓哥儿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小肚肚里。
皎然叹了口气,提步穿过来客酒馆来到果子巷,只不过还没见到墨书筠,倒碰见了个不速之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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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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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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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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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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