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没有雾,可以清晰地看到船行过时,拖出的长长白浪。
山里的风微冷,空气清洌,热带乔木的枝叶茂密地连成片,灌木与草生植物一年四季都在野蛮无序地生长。
爬上半山腰,黎若谷刚想停下来,就被一个跑步的男子撞了个踉跄。
他扶着栏杆,望着那长蛇一般沿着山道蠕动的游人,对追赶上来的赵宁静说:“哪来的这么多人?”
“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前天!”
“前天这些人都在办公室里,”赵宁静说着越过他往前走。
黎若谷拖住她,“等等——”
“爬到山顶至少得两小时,你走会儿歇会儿,什么时候才能到?”
黎若谷一愣,“去山顶干什么?”
赵宁静也是迷茫,“不去山顶,你来这里干嘛?”
“散步!”黎若谷说着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方向以后,握住她的手,“应该还在前面一点。”
大概走了十来步石阶,出现一条往下走的岔路。大部份人往上走,这条往下,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径便无人踏足。
黎若谷带着她钻进密林,沿阶而下。
真是条人迹罕至的路,石阶两旁铺着厚厚的青苔,相思子藤叶攀援到了栏杆上。漫山的山蕨叶,叶子粗阔如芭蕉。
他们越往下走就越发的幽静,微风吹过山林,树叶沙沙响。
“我们去哪里?”赵宁静问埋头走在前面的黎若谷。
“是不是累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前面看看。”
说着,他松了赵宁静的手,步伐矫健地跳下台阶。
赵宁静想叫住他,见他已经过了拐弯处就放弃了。
又一阵风吹过山林,树叶沙沙响过后,远远的风中却仿佛响起谁的低语。她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却只有静静地树和草。不知道那声音是在树叶里,还是在蕨叶丛中?
低语却依然在耳边响起,越来越阴森诡谲。她往每个方向转身寻觅,寂静的树,寂静的草,低语声却越来越清晰……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能垂下眼皮,屏住呼吸,学着驼鸟,努力地把自己头藏起来……
突然,有东西从她的视线中飞快掠过——
她听到自己绷紧的神经,“啪”的一声断了——
她一动不敢动,等到最深的恐惧过去。转过脸,才看到攀到栏杆上的相思子叶子随风颤动……
轻柔地迎风而动。
赵宁静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滚落下来,为这样一个被风吹草动就吓得半死的自己。
她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最糟糕的、她无力面对的情况发生了。
她的眼睛,彻底被灰雾遮住,别人眼中的美好,她再也不能看见。
这时,寂静的树林里响起了黎若谷的声音。
“下来吧。”
她擦去泪水,一步步地走到他拐弯消失地方,视野豁然开阔,大海和白帆不远不近地又出现在视线中。
她往下看,这条通幽小径的尽头是平滑宽阔的车道。靠海的那一边是楼层不高的房屋,被树木掩蔽起来。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大概少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个幽静的绿色森林。
在那一片青霁明净的碧绿里,穿着白衣的黎若谷站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房子前面,笑容明净地朝她挥手。
“在这里!”
赵宁静仿佛灵魂出窍般,飘到一旁,观看着隔路两望的两人。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她的身后,只有那条幽静的小径,小径上无人。
灵魂突然被这股巨大的悲伤打散,像一缕烟消失在空气中。
“发什么呆?快下来,过马路小心,这里时不时有车经过。”
黎若谷催促她。
房子位于四楼,落地窗户开着,海风吹进明亮的客厅,夹杂着湿润的凉意。
窗外是蓝天浮云和奔流的海水,水泥森林的城市,再没有比这更接近海的海景房。
黎若谷就像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是哪里?”她问。
“喜欢这套房子吗?”
“好像很大。”
“近200平米吧。”黎若谷说,“每年缴一些很低的房租就可以,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领房补买房。”
“外面买不到这样的房子。”
“房子一项是大家最看重的待遇,更何况是海景房。”
“待遇?”
“科大正式给我发offer了。如果你喜欢这套房子,我就接下offer。”
“你不问问我想不想去美国?”
“你说过你不想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
“喝醉的时候。”
“喝醉的话你也当真?”
黎若谷重重地吐了口气,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我们在一起之前,这些问题就全都考虑过。在美国小镇上,如果不读书,也不工作,生活是会单调得发疯的。你之前不是说过,喜欢这个城市的烟火气?”
赵宁静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露出一抹笑,“这样也太吓人了。”
“吓人?”
他的神情严肃得更吓人。
赵宁静还是讪讪地笑着,“我没想那么远,”她顿了顿,“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你有空回国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你就回去。”
“没想那么远?”黎若谷问,“你想的是什么?”
“谈恋爱能想什么?觉得不错就在一起,彼此都轻松一点,别太当回事,那样就没意思了。”赵宁静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谁还会像你急成这样的。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压力。”
“不该为你着想是吧?”他说,“那你跟我去美国吧。”
赵宁静摇摇头,“你刚把国外说得那么吓人,好像我晚上饿了想出去吃个宵夜都没有。”
“的确没有,小镇一到晚上就是漆黑一片,商店也关门了。”
“这种地方待着还真的会发疯,左邻右舍全是外国人,也没法沟通。”琇書蛧
黎若谷忍耐地皱了下眉,“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能怎么样?你一直都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还这么单纯?谈恋爱就一定会结婚吗?”
“就是你说的那样,很单纯的圈子。”
“再单纯,也还是要考虑很多现实的问题吧。现在我们的问题很清楚,我不想跟你去美国。你要是回来,一辈子我都像欠着你很多一样,我也不会舒服。”
“你直说吧,”黎若谷说,“别再说那些废话!”
“就到这里吧,再继续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说话时,眼睛望着墙壁,只是余光模糊地看到他忽地站了起来。
“你当初跟我在一起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教授啊,像我这种人,对你们这样的人总是很仰慕的,”赵宁静看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在一起之后,才知道想像和现实差距很大。在一起真的很无聊,没什么时间陪我,什么家务都不做,也没什么情趣——你需要的根本不是女朋友,而是一个多功能保姆——”
“够了!别说出更恶心的话。”
赵宁静笑了笑,“嗯,”拿起包起身,“总之,虽然最后不能在一起,但还是谢谢老天让我遇到你。”
说完,朝门口走去。
“说实话吧,”他在身后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半夜在外面,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在港口不接我电话,却骗我说很忙;明明就在家里,为什么不敢给我开门?还有早上,你对我的敷衍……如果你还有点良心,跟我说实话。”
赵宁静紧紧捏着门把手,“你跟他不是都打过几次交道的吗?说实话,我跟他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面对的问题要少很多。”
“哼!你也就这点眼界,”他讽刺,“你这样玩弄我的感情,看看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开了门,仰起头看向模糊的梁顶。
“就看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吧!”
说完这句话,赵宁静就带上了门。
到了楼外,一阵冷风,刮到她湿透的脸上。
她没有停下来,沿着车道狂奔。没一会儿,脸上的泪痕干了,皮肤紧得仿佛要绷裂一样。
她想起了小时候看完西游记,她这样问爸爸: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
爸爸的脸在阴影里,他的声音很模糊:不用,凡人去西天只用经历一个劫难。
直到他去世,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凡人一个劫难就挂了。
她不理解这样的脆弱,直到她也抑郁。
那时她又明白了,对于总想杀死自己的抑郁病人来说,最美好的事是意外身亡。
她跑到了海滩上。
冬天的海滩上没有人,浅滩处有一个不知道谁用石头堆砌起的巨大的心形滩涂。
她涉过冰冷刺骨的海水,走到了滩涂中间,强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身体得越难受,她的心里越轻松。
雨下起来,她剩最后一点力气,回到沙滩上躺着。
冰冷的雨水钻进毛衣里,身体再次感受到冰冷和难受,她的心里又轻松了一些。
不知不觉。
那曾经交手的黑影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上空。
她睁大被雨水冲刷的眼睛,看着它一点一点钻回自己空洞的胸口……
风吹着,雨水冲刷到身上,浪花像大海张大嘴吐出的白色泡沫,她在风急雨骤中渐渐失去听觉和感知,天地间突然万籁俱静。
她翻过身,把脸埋进沙里。
沙子吃进嘴里,咸得发苦,热烫的泪,汩汩流进沙里。
她闭紧了双眼。黑暗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劲雨急的台风夜,他提着灯,开了门。
一切从那里开始,却再也回不去开始的地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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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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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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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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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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