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泠一袭广袖红底黑纹袍服,重重叠叠裹着瘦削的身躯,虽身姿挺拔如松,却又显得弱不胜衣,难以支持。
她静望着挂起的天下舆图,暗棕的底色,上面映着太阳的余晖,烛光也在其上跃动,明明暗暗,光影变幻,更让她觉得茫然迷惘。
近一年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茫茫然回想,朝堂上大臣看她的目光在脑海中渐浮渐现,有竭力隐藏恐惧的,有漠然无所谓的,有暗藏不满愤恨的……,就是没有志同道合、齐心协力的。
他们在口齿上服从着她,却又在手脚上消极怠工,偷工减料,将她的意思自发进行增减,事后是理直气壮、听凭处置的模样:亲身行事尚有“想”与“做”的差距,更遑论是他人。
他们的小动作,她不是不知,只是,事多繁杂,他们又在给她添堵这件事上团结无比,她实在无力与之日日扯皮纠正,毕竟,她在朝堂没有帮手。孤军奋战,何其难也。
随着改革深入,朝堂上已没有旧面孔,君臣之间的隔阂也已如天堑一般。
武力的威服总是有限的,世上总有不怕死的人。
得国不正,是没有办法的事,东夷城太小难以成事,南庆与北齐相较,总是战豆豆更容易对付。
她明白,自己若是安分做一个封建如旧的君主,窃国这个污点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但若如此,她又何必如此行事,何必背负骂名政变夺位。
她要实现理想,非要窃国不可,也必要推行改革,如此,不可避免触动那些勋贵官僚的利益,他们必然暗中动作,发泄不满,挑动百姓的情绪。
其实,自她将北齐皇族一扫而光时,北齐百姓已然心中不满,他们骂她为“无君无父之辈”、“忘恩负义之徒”。
她知道自己已渐入穷巷,得国不正,君臣失和,民怨四起,敌国挑拨……,每一样都挺致命,更别提她现在这百毒俱全的局面。
若非忌惮苦荷死因,恐怕庆帝早已兴兵北上了,若真有那日,她倒成了庆帝一统天下的大功臣,杀了自己,还能揽尽人心。她一番苦工,全为他人做嫁衣。
再想起上朝时,与朝臣对视,扫过那一众表面不同,却有同样陌生底色情绪的目光,冷冽的寒意自脚底浮上心头,转瞬冷却四肢百骸。
吴泠闭上干涩乌青的眼,不可遏制的,丝丝缕缕的软弱缠绕周身,无尽的黑暗好似也趁势欺压过来,带来一阵不安,心惶惶然,无所依着。
听到脚步声自远而近,她撑起心力,将无力不支分分寸寸收敛深埋,深吸口气,再睁开眼,又恢复了镇定与平静。
“陛下。”门外两声合一,是云之澜和王十三郎。
“请进。”她一如既往沉静,听见脚步声绕过屏风入内,她挪动站得僵硬的腿,转过身去,轻问云之澜:“如何?”
一阵沉默。
民间有排夷运动,甚至因东夷尚黑色,而视黑如瘟,见而恶之。虽然知道其中不乏庆帝的手笔,但庆帝又何尝不是迎合人心局势,就算是戳穿了又能如何。
只怕在众人心中,她还不如庆帝。
吴泠沉默着背过身,眼神一瞬失焦,她定定神重新聚焦,目光仍落在舆图上,其上光芒渐暗,仿佛黑暗将铺天盖地席卷世间。
其实,事实也差不多了。
北齐、东夷、草原,三方势力盘根错节,各怀心思,各有主张,但在恨她这一点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分歧的。
王十三郎带来的,不出意外也是一个坏消息,又有一郡士兵哗变,这回形势更加危急,有从前压服之地再起争端,响应这郡。
反抗的心是杀不死的。吴泠闭目一瞬睁开,她知道,再没有动作缓和人心,北方危矣。
“两位有何意见?”
云之澜沉吟一瞬,面上有苦笑:“若是前进,则有亡国之危、分裂之险;但若后退,不止此番所为功亏一篑,还会失尽威信,日后再要有作为,难如登天。”
他们的心性,受所学剑法影响,傲然不屈,从来只知进,不知退,不顾生,不畏死,能说出考虑后退的话来,已是现实折磨、情势所逼。
王十三郎年轻一些,锐意进取,此刻也因世态显得焦躁,挠一把头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保持原样显然也不是,那要如何,换人吗?”xiumb.com
殿内一时寂静,针落可闻,吴泠垂眸思索着这句随口牢骚,沉默思想良久,忽而抬眼静静深望王十三郎,“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六国恨秦亡其国,但却不那么恨汉。她的目光又落去舆图上,面上开出一个淡淡笑花:“若换了我这个罪魁,能平朝野怨愤,那不是很划算吗?”
话至此处,知道她是认真的,三人也正经想起候选人来,思来想去都不妥当,王十三郎左右看看两人,比之方才更显得焦躁:“这、这未免也难了吧。”
他张口就来:“首先这人不能是胡人,北齐人一向瞧不起他们,在草原找人上位万不能服众,只怕旁人还以为是咱们推出来的傀儡,哄人玩的,到时岂不是更糟?
“也不能是咱们的人,不然这换与不换,有何分别?那就只能在北齐选了。”剩下这个答案,听着就让人想笑:“找北齐人,那我们这回不照样白折腾,前面那些还是会功亏一篑的啊。”
云之澜听着也觉得为难:“北方到底是以北齐为主的,这人必得在北齐有声望能服众,而且,要把三方势力拧在一起,又得不忌惮我们,还得让草原上的胡人心悦臣服。”
语毕,他又想起一点:“还有,要我们的心血不付诸东流,这人还得一心为公,不贪恋权势。”
王十三郎听罢,觉得十分离谱,反而笑起来,“那我再补充一点,这人还得年轻,在这位置上起码要稳坐二十年,等新一代人成长起来,到了他们的时代,北方才算是真正连为一体。”
云之澜点点头,赞同道:“言之有理。”稍顿又道:“这么说的话,他还得身体好,不然扛不住这压力劳累。”
王十三郎发一声短促的笑,伸出手来掰扯:“不能是我们的人,又不会忌惮我们,得在北齐有威望,还得让草原人死心塌地,在三方势力中都吃得开还不算,还得不贪恋权势,年轻身体好,认同我们的理念作为并有能力。”
一一说来,更觉得离谱,撇嘴一笑定性道:“这怕不是个圣人。”
他看向吴泠:“哦对了,这人是我们推上去的,但又不能让人觉得他向着我们。”摊手:“不觉得这种情况很矛盾吗?”
他难以置信:“会有这样的人吗?”左右看看,云之澜与吴泠皆是沉默。
大殿空寂无声,殿外有微微风声,漫无目的地吹拂。
“有。”
吴泠思索一瞬,不由得想到一个人,不能说非常合适,只能说完美契合,“这个人,不止在这三方势力中混得开,甚至还与南庆皇族交情非浅。”
王十三郎急道:“谁?”
“萧白露。”
又是一阵沉寂。
静静想来,还真是合适。
她是纯正的胡人,于草原人而言,有胡人血统的人荣登大位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有她在,谁也不敢因血统瞧不起他们,而且还有了进一步融合的契机,保不准还能进入中央、为官作宰。
她在北齐长大,与战豆豆也是自幼的交情,还有葬敛的情分,收尸一事也让北齐上下对她很有好感,也能让人相信政变一事她不知情,相信她有足够的魄力,可以自专自主,不会过分偏向东夷。
从前为着卖好给太后,以及扩大歌舞团的影响力,她要歌舞团在民间巡演,或是歌舞戏曲,或是歌功颂德,那几乎是百姓们为数不多的娱乐,这几乎赚不到什么钱,但的确为她积攒了知名度。
国战之际,她亲自去补贴军属、安顿遗孤……,凡此种种,萧白露在北齐民间的确声名极佳。
至于血统此刻倒不是最重要的,吴泠已经把北齐上下的底线拉的很低,恐怕只要不是她吴泠,不是东夷人,是谁都行。
至于东夷城,吴泠的意见就是东夷城的意见。因为排夷运动,北齐人自发抵制东夷的商贩商品,生意不大好做,东夷人中有埋怨她的情绪,但她目前还做得了主。
云之澜也点点头,“的确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能有这么好的人缘,能做那么大的生意,可以说人品性情能力手段样样不缺。
“唯一的问题是,她不一定肯来。”
云之澜想着白露来为北齐皇族大臣收尸时的眼眸,雾泪弥漫,水光闪烁,软弱而痛楚,却撑持着,顽强着,非要看着吴泠的眼睛,咬牙说出那句“奏乐”。
她明知发生了何事,却偏要光明正大来收尸,当着凶手的面奏响哀乐,向天洒起纸钱,显然的不管不顾,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像一把刀,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恩断义绝。
虽然是给皇位,但吴泠所说她不一定来的话,云之澜私心是相信的。她看起来热情随和好相与,骨子里却是宁折不弯的烈性女子。
王十三郎和白露也是说过话的,记忆中那是个积极乐观、热情豁达的女子,身为质子能混到那种地步,不能不说是一手烂牌打出了逆天局,看她做事,就知是有决断魄力的。
再说了,人家在南庆待着也好好的,有朋友有产业,当初政变的事,他们的做法,虽然合乎于理,但的确是没把她当自己人,人家干什么非要抛下那边的交情来接手烂摊子。
他瞧一眼吴泠,满面沉静,云之澜也是赞同的默然,便道:“这要是我也得怀疑来了能不能做主,是不是傀儡,他朝若是意见有异,会不会和北齐皇族一个下场,再说她要是不来,把这事儿说出去,天下不都知道我们撑不住了吗。”
“我们的困局已然天下皆知,无需谁来言明。”吴泠把目光投向云之澜,“我写封信你带给她,事到如今,总得试一试。”
云之澜点了点头,在四目相对之间,便知她要将一切内情说明,拿出诚意来,换得首肯。
吴泠不知道白露白露治国如何,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更好的人选,更何况如今这局面,她再差也比自己强,就着云之澜磨好的墨,运笔现字。
她素来抓住重点,言简意赅,但这回,为了显示诚意,将情况详细说明而后附上自己的意思,请她不计前嫌,前来主持大局,不知不觉就写了好几页。
搁下笔,看着眼前几页白纸黑字,心中有苦笑,原来自己的困难有这么多。把信交给云之澜,他安妥收进怀中,心知事关重大,星夜兼程南下。
吴泠看着云之澜离去的方向,心里也没底,不知她会不会来,想像她来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安稳局面,绝境中生出希望,害怕希望落空,怕她不来。
但一转念,又镇定下来,此事无非两种结果,毫无悬念。
白露若来,她当以全力不择手段,予这国家最后一击,摧毁其旧有制度,扫清道路,也揽尽天下之怨,而后退位让贤,以待新君。
她若不来,自己也肯与这困境斗上一斗,这是她选的路,是她必走的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吩咐过王十三郎去平乱,吴泠在桌前静坐,未来的事都想的很清楚了,明明白白的两种可能摆在面前,不必再深想,但她素来多思多虑,撇过去不想,心底里仍惦记着。
一边记挂着,一面转身出去,夜色已深,她仰头望月,踏着夜色走回寝宫,为了方便处理政事,她住处离议政殿很近,很快就走到了。
洗漱过后,却睡不着,推开窗用干涩的眼遥望满天星斗,冷寂太空便随之来到脑海,心头渐冷,唯有神思落在“高山流水”上,才可稍稍喘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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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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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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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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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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