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忧拉住她的胳膊:“不随汪珹?”
方如也回道:“我想看看那条梨花穗的归宿。”
话音刚落,四野风起,九忧靠近方如也,把她护在怀里,顷刻天旋地转,光影渐弱,再定身时,已是明月高悬,深深夜色。
两人凝神一望,眼前是一方古朴府苑,门上匾额写着“沈宅”。
方如也同九忧对视一眼,走上前去,穿门而过,进入院内。
沈砚同沈箴站在一起,看着月色。
方如也看到这一场景,又忆起了前尘,彼年方府也同当前的沈宅一般,她和哥哥也同沈砚沈箴一样,赏着天上月,说着心间事。
九忧看方如也目光绵延,含情如诉,便关心道:“可是想家了?”
“有一些。”方如也笑着回答:“九忧。我少时从不知孤独为何物,父亲母亲对我很是疼爱,哥哥也是极好的哥哥。”
九忧听后笑了笑,挽澜将军方如是实在不像是一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想不到对自家妹妹倒是尽心。
冥王判官走到沈砚沈箴身侧,亦抬头看向月亮。
“你今日带着佩剑,其实是想帮扶汪珹的吧。“沈箴开了口。
沈砚却依旧抬头望月,未作回答。
沈箴转头看着沈砚,露出打趣也慧黠的笑容:“哥哥总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听闻“哥哥”这个称呼,沈砚不由低了低头,脸颊灼热。
自从沈箴病愈,她便极少叫他“哥哥”,沈砚从襟中掏出那一条梨花穗,递至沈箴身前:“我欠他一夜长跪,自当寻机以报。你莫要因我同他来往过甚。”
沈箴接过梨花穗,收在荷包里,而后抬手凝视沈砚,眉眼低垂着,缓缓问道:“哥哥……哥哥不喜欢我同别人亲近?”
方如也看着沈箴,她此时一窍已丢,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痴傻直白,不敢直视沈砚的眼睛里却有期待与苦涩。
她又看一眼沈砚,想知道少年如何应对这昭昭春心。
沈砚被这句话问得心头蹙紧,竟有了些痛感,但嘴上却只说一句:“有辱家门。“
沈箴听到这四字,苦笑一下,把头抬了起来,眼神里没有了暖意:“我困了,要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转身离开,片刻不做犹疑。
留下沈砚僵直立在院中,倏尔一掌,拍痛栏杆。
方如也摇摇头。
九忧见此问道:“失望于沈砚?”
方如也又摇了摇头:“我只感叹,少年□□总是多舛。”
九忧又想起方如也初亡时的样子,她与靖安皇帝,也是少年夫妻:“□□多舛,原因不过有二,一是阴差阳错,二是遇人不淑,阴差阳错者少,遇人不淑者众。非己之过,当恨当怨,何须感叹。”
方如也觉得很奇怪,怎么聊着聊着旁边这男的话里就带了刺了,于是小心翼翼:“你怎么了?也……也曾遇人不淑吗?”
九忧气得血气上涌,她素来机敏,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如此迟钝:“你……”
尚未言尽,狂风再起,九忧一把将方如也拉进怀里,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覆上她的发……
这次疾风更劲,历时更久,风中二人隐隐能听到拍案、瓷碎、怒吼之声掺在一起,竭力侧耳,只能分辨出一句:“我汪雷一生要强!怎会生出你这等无用的儿子?!”
……
呼啸渐熄,狂风已停,方如也离开九忧怀中:“方才你可听到什么了?”
九忧点头:“汪雷。汪珹的父亲。”
“汪珹也算少年有为,在他爹眼里怎会只得无用二字?”方如也觉得疑惑:“你可知汪雷这话是何时何地说的吗?”
九忧摇了摇头:“不好说。忆梦之中时空相换毫无章法,难以追溯。”
方如也叹了口气,望向四周,还是初入忆梦时的那条街道,还是一样的商贩叫卖之声。
两人还在眼观前路,方如也肩膀蓦地被碰了一下,她转头,黑衣少年身影如烟,眼角一颗泪痣,侧颜缓缓划过,俊美似是画中人。左手还是执杖,杖上是雪蚕丝织的长穗。
方如也不禁向身旁九忧感叹一句:“你说的对,果真毫无章法。”
九忧笑了笑,也不记得方才自己正与她置气:“走吧。”
两人跟上汪珹,经过十里街市,出一拱门,便是潜光城郊。
水声泠泠,乃是蜿蜒河流,岸边杏树林立,杏花漫天。
过一弯石桥,杏林尽头,一处孤坟。
汪珹跪了下去,三叩首。
墓碑上写着“家母寒桥之墓”,旁边落款“不孝子汪珹”。
“寒桥……”方如也食指缠绕把玩这自己的发梢:“寒……不是个常见的姓氏。祖上是那一位吗?”
“该是了。”九忧回道:“你可记恨他?”
“我记恨他做什么?”方如也被这个问题问得发笑。
“据说是寒予安自作主张,替升阳皇帝料理了后凉皇室。”
“后凉不过三百年,就已经政治凋敝,民不聊生。既然亡了,就自当亡。”方如也极为淡然:“只是可惜,东楚第一名将的后人,连座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此时汪珹已经起身往回走,冥王判官尾随其后。
重回城中,路过一家脂粉店。
汪珹站定片刻,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发的很福的中年人,油光满面,看见汪珹,点头哈腰:“哎哟!今儿个是什么风,把咱们汪公……啊不对,把咱们状元郎吹来了!”
“我买胭脂。”汪珹并不理会店家的殷勤:“最好的。”
“好嘞!”老板答得痛快:“来,公子,您瞧,这都刚从西域过来的货。是什么样的姑娘?芳龄何许?皮肤怎么样?咱们家的胭脂啊都是植物提取,纯天然,不含化学物质,还特别显白,您可是来对了……”
“这个吧。”汪珹主意拿定极快:“香味莫太浓烈,颜色大致就是如此。”
“哎哟公子真是好眼光!”老板高兴地拍着手:“这一盒‘桃夭’是楼兰古法制成,是彩妆界的翘楚呢,各国皇室御用,很是……”
“包得精致些。”汪珹掏出一锭银子:“不必找零。”
“哎呀公子太爽快了,稍等片刻,马上包好。”
方如也撇着嘴:“汪珹真是好心性,竟然能忍住不打他。”
九忧也撇着嘴:“我忍不住了。”
方如也按住九忧的手:“哥……算了算了!哥!别……不至于……”
走过六条自成经纬的街巷,终于走到了潜光最宽的一条路——纵观南北的朝凤街。
朝凤街北首直通卧龙台,卧龙台之上为烈英门,过烈英门,视野大开,见宫宇数座鳞次栉比,为东楚皇宫。
卧龙台前十丈之距,亦有大道横贯东西,名栖梧道。
能够毗邻皇宫居于栖梧道上的,皆是东楚风流人物。
最为风流莫过东西两方宅邸之主。
栖梧道东首为右相府,家主沈林,位极人臣,满门翰林;西首为左丞府,家主汪雷,当朝国舅,东楚首富。沈汪两宅隔朝凤街遥遥相望,同拜宫城。
冥王判官跟着汪珹,走到了左丞府前。
方如也震惊了,这位左丞的装修风格……也太奢华了吧……
方才去右相府时,门前两头石狮,有一只耳朵还掉了;木制大门,从纹路看,也是饱经风霜之貌;唯一能入眼的是门上的牌匾,确是一手好字,具有一定收藏价值。m.xiumb.com
至于这左丞府的门面……
也是两头石狮,各自叼着玉如意,台阶是雪花曜,木门是金丝楠,牌匾镶金,“汪府”二字也是落笔遒劲,更加具有收藏价值。
此间种种,可谓处处都压右相一头。
方如也瞠目结舌:“呃……东楚确实是发展很好哈……这要是放在我们后凉可能得立案调查……”
九忧安抚她:“不是你的问题。放到我们漠北也得抄家。”
两人插科打诨,汪珹已走到了门前。
双手放至门环。
推门之前,忽地回了头。
九忧和方如也瞬间停了言语,不远处的少年在与他们对视,目光似箭,仿佛要看穿二人与之相隔的阴阳。
“不可能!”方如也心头紧了一下,眉间蹙了峰。
九忧走近方如也一步,也是笃定:“生死两间,绝无相通。”
两人连连否决内心猜测之时。
门前的汪珹竟然微微一笑,对他们点了点头,示了一礼。
方如也一惊,手心竟有汗。
她生生死死五百年,玉峦之战过后,七情皆如死灰,再未胆颤过。
想不到,竟被这年轻后生惊吓了一霎。
汪珹推门进去,又将门关死。
九忧叹道:“如此灵悟,该是顶天立地真豪杰,可惜……”
二人惋惜之时,眼前诸景淋漓生波,化作水幕,落了下来,四周又是茫茫黯淡。
接着烛光点燃,在冷风中摇曳,竹简碎片浮在空中,地上的汪珹阖着眼,表情里含着苦痛。
冥王判官魂归离渡楼。
方如也重新打量破败如废弃傀儡的汪珹,又回想人间的他,不禁问道:“你生前……可见过冥王与本座?”
汪珹睁开了眼,眼神悠远:“那年科考之后,我得了箴儿的贺礼,给她买了胭脂。回府之时,栖梧道上,总觉得身后有人跟随,却未感到杀意。用余光看过,并不见身影。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说到这里,汪珹笑了,嘴角有微微的颤抖:“本以为是遇到了仙人,下凡访世,能让我蹭得些许好运气。然而十七年前忘川之滨,我在奈何桥上远远见了两位。方知我一生命数,原是早就定好了的……”
一声叹息过后,方如也问道:“沈砚说,他欠你一夜长跪,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汪珹又笑了,这次眼里尽是自嘲:“呵……一夜长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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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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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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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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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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