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层宿舍楼顷刻间化作极暗深渊,到处是血与火的味道。
射击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子弹穿透力又强,尸体霎时被打得千疮百孔,行李箱也被打碎了一半,全靠外层硬壳苦苦支撑才没有东西漏出来。
上下床的扶梯钢管叮叮咣咣,冒着烟凹陷下去。
宋陈紧紧抱着周昊的胳膊,两人缩在宿舍角落书桌下最最狭小的空间里。她只不过抬一抬头,一枚减速了七□□十次仍势头不减的子弹就顺着发缝擦了过去。
发根噼里啪啦传来烧焦的气味。
她吓得一动也不能动,脑袋被周昊拍了两下打灭火星,使劲向下按到底:“别抬头!”
肩头刚绑上的血口再次涌出新鲜的腥味。
宋陈脸贴着桌脚的底缝向外窥探。积灰和掉发腌臜一处黏上着她被汗水和泪水糊满的脸颊。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迫入这个角度,视线中的黎珂像被抽掉了半副灵魂趴在地面上,粘稠的血浆顺着发根流淌。
子弹有限,救援难至。
所有能想到的号码她都打了个遍。保卫处、警察、亲人、熟人、急救、消防……可死亡就近在眉睫,一切与之相比都太远太迟。
她用手按住周昊的伤口,见血流难止,奔涌漏出指缝,忍不住埋下头痛哭起来。
却就连哭声都被枪声与夜蚕食,支离破碎。
王紫则已撤到阳台外的淋浴室里,蜷缩在瓷砖铺就的三块四方格角落,崩溃地催促电话那头的警方接线员快一点,再快一点,对方却要她先保持冷静。
她失声痛骂:“保持冷静?!你要我怎么保持冷静?你自己过来试试看!”
第一附属医院,陈砚红着双眼扯着科室值班主任衣领像要杀人:“我(客家脏话)都听见枪声了!枪声!手续,你这时候跟我说什么暂时离岗手续?!那么多资源都闲置在这里,匀一点给她们你会死?我女朋友,还有她室友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行李箱做掩体,宿舍当战壕,双方在谁也看不见谁的门板内外激烈交火。弹壳毕毕剥剥掉落下来。
枪林弹雨里,齐裕轻声急唤:“黎珂,黎珂……”
没有回应。
她艰难地换了个姿势让黎珂能落入视线一角。
黎珂伏在地上,似乎正压抑着某种情绪,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太黑了。但凡有亮光必然暴露位置,唯有披挂着未知抓着瞎战斗。齐裕看不见黎珂正用最木然的表情喘嗽着流泪,连忙又轻声唤她:“黎珂,黎珂……我,我拿不住了……”
又是两声闷响。
最初是痛,很快转向麻木。齐裕头脑发昏,身体正一点点失去温度,视线摇晃着,模糊得可怕,然而最痛的莫过于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她背过手摸索黎珂,顺着散开的头发触碰到她脸颊,声音因痛苦变了样:“黎珂,你听我说,我好像被……”
血流一滴一滴,顺着她指尖落在黎珂脸上。
黎珂匍匐着,用手肘一点一点爬到她身边紧紧挨上她,沙哑地说:“我来吧。”
齐裕把脸贴上她的。体力渐渐难支,连吐字都含含糊糊的了。她小心地将重量轻放在黎珂身上,竟有些为说不出话而高兴,因为这样就能名正言顺跟黎珂更加贴近。
她借机用唇碰了碰黎珂的鬓角,一个“好”字说得不知是叹是笑:“好。那我教你……”
好可惜啊。眼见的一切即将终结,不能再和黎珂共享一片破晓。
可是好幸运。
万户闭锁,万物哀嚎,万事终结的最后一个冬夜,直到最后一刻也和黎珂依偎在一起。
她在家里是被娇宠长大的小公主,对集体生活接触不良。大一时的蜜月期一过,便和宿舍其他三人在生活琐事上频频发生摩擦。在那时的她眼里,王紫斤斤计较,宋陈不怎么聪明,黎珂死板无趣,一个能看顺眼的人都没有。
友情缺了一角,她便把全部感情投注在当时的男朋友身上,一头扎进热恋里。室友劝她那个男朋友并不像表面那么可靠,她全都不信,对三人更加疏远。
她的恋情最后以惨淡收场。
随之而来的是暴食、呕吐、发胖又暴瘦、抑郁、多囊卵巢、胃食管返流症……她的人生陷入了谷底,甚至一度请了长假回家休养。复诊,一轮又一轮手术,吃不完的药,那个半年齐裕成了医院的常客。
她是被那三个人硬生生支撑起来的。第一次踏进医院时,口罩、墨镜、鸭舌帽,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躲避全世界的目光,黎珂却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来。王紫宋陈冲过来把她抱成一团,黎珂有些手足无措,只站在最外围巴巴望着她,也想抱一抱她,又嫌这样的举动太黏太腻。
后来她知道,是那个不怎么聪明的宋陈挖出了她前男友全部不光彩的情史,那个斤斤计较的王紫同对方激烈争吵为她鸣不平,那个死板无趣的黎珂见对方态度嚣张推搡王紫,愤然抽出高等数学把对方拍成了轻微脑震荡。
意识和视线一同渐渐模糊。
这也许大概……就是弥留之际吧?那颗穿透了门板、尸体和行李箱筑成的防线,朝黎珂射过来的子弹在她眼中竟飞得如此缓慢,微白的弹道清晰无比。
这是她最后一次能为黎珂做什么了。
黎珂还无法克服心理障碍,那就由她替黎珂下定决心吧。
砰!
扳机扣动,轻烟浮起,杀招终于还是离开黎珂的手掌。后坐力把齐裕的手短暂震了开去,又被黎珂重新抓住,轻声回应:“我可以的。”
血浆流入眼睛,瞳孔疼痛钻心。黎珂在行李箱边胡乱蹭掉一层黏液,沉下心来射击。黑暗中其实无所谓瞄不瞄准,汗珠大颗大颗渗出她发间,所有回击仅凭感觉。
没用的。这样的抵抗甚至称不上抵抗,只是一种半绝望无希望的权宜之计罢了,她能感觉到敌人已趁弹雨的间歇悄然逼近。
等到弹尽,就是人亡之时。
力度从齐裕垂落的手传递到黎珂身上。
渐弱,渐息。
黎珂脑中绷紧的弦嘣地一声断开:“齐裕?齐裕?”
肩头的压力骤然加重。微凉却柔软的唇瓣擦过脖颈,齐裕死一样沉默着。
她感觉到与齐裕贴着双臂的温度正渐渐流逝。湿意,冰冷而粘稠,从两个人紧靠的腰腹渗透开来,连她的后背都一并浸润。
她和齐裕彼此都看不见彼此脸上的表情。
眼泪无用,话语苍白。
宋陈的手机被一枪打得粉碎。周昊把自己的借给了她,靠着她轻声哄道:“别停,我们还有得救,我们还没死呢……不能现在就放弃抵抗对不对?”
宋陈捂住眼睛,点头时下颚不断叩着地面。
周昊生怕黎珂依旧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艰难地探出半个身体,大声提醒她:“黎珂,就算你现在杀人也是正当防卫,绝对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黎珂,你不要怕开枪打中谁打死谁,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是他们先动的手,所有的错都在他们身上!”
飞机滑行还没结束,信号刚刚恢复,聂子旸的手机便被上百个未接来电和信息塞得一顿一顿。
“抓捕越秀公园杀人分尸案嫌疑人!”他喊到喉头涌上一股血的味道,“马上赶去y大高层宿舍楼!犯人持枪,允许击毙!快点,一秒钟也不能耽搁!”
y大校园枪击事件宛若惊雷。
这一晚,本该安稳沉睡的广州城彻底觉醒。
倩文处处碰壁,又处处辟蹊径。找不来正牌的y大工程队,就一通通打电话催起新媒体中心技术部的学生,打不通保卫处值班室,就和宿管阿姨一起把驻大学城派出所警务室的门拍得震天响。琇書網
就算枪支消音再彻底也不可能完全静音,骚动很快朝上下两端蔓延,自十七十九楼始,整栋宿舍楼都陷入奔走之中。
急救汽笛震天彻地,车灯简直将夜空映得半红半蓝,辆辆印有“y大第一附属医院”字样。
陈澍的紧急部署虽略显仓促,却十分有效。
十八楼俨然被架空成一座孤城,那些夜里还佯亮着灯的房间里其实早就空无一人,只剩了黎珂一间宿舍。常规逃生通道被堵死,电梯供电被切断,只留了一道弱电井门作为犯人逍遥法外的通道。就算让黎珂侥幸逃脱即死的命运,救援难至,又无处可逃可躲,她除了等死别无其他结局。
一切也正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工程部无人,保卫处溜号,体制里积重难返的懈怠本已把悲剧写得明明白白,不留转圜余地。
然而,从一条小狗跃入棋盘搅乱整局棋子开始,一切都脱了轨,朝不可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砸椅缴械,擦枪走火,占尽优势的施害一方反而未战人先死。
陈澍没有低估y大运行体制的无能,却大大低估了黎珂和室友们的勇决。四个人,一杆枪,一块门板,足足支撑了将近三百秒,每一秒都漫长过世纪。连黎珂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股力量不约而同地想为她逆天改命。
王紫和宋陈的求救一刻也未停止。数不清的不眠,数不清的祷告——
最后换来了她们以为再也等不到的那个破晓。
叮。
最后一颗弹壳落地的那个瞬间。
一道强光,两道强光,数道足以致盲的光亮,把漆黑的十八楼涂抹得亮过最为刺目的白昼。
黎珂摆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上,最新收到的一条消息是来自傅百城的语音信息。
枪弹之中,转成文字的圆圈圈静静转着,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好像能看见那人唇瓣在眼前无声开合。
“我马上就到。”
下一条语音踩着“到”字结束的节奏来得恰好,自动开始文字转换。
“黎珂,我、我啊……”
死傲娇撤回了一条消息。
“……”
这人居然连生死存亡之际都不肯把一句话说完说尽。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黎珂被弹洞中骤然入.射的白光扎得不禁闭了闭眼,又马上强迫自己睁开。
她在指缝之间费力地眯着眼,看见连自己的黑色睫毛都根根沾着血滴,竟像一副微型的血色珠帘。
仿佛整片方寸都在剧烈震动,眼见的所有濒临毁灭。
血红的珠子颗颗自睫幕尖端滴落,满眼的血雨之中,她终于等到那个人带着他的高尔夫球杆,从破晓曙光里出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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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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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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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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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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