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上菜时间的沙漏走到只剩个底儿,来往的视线逐渐减少。
李孝凌谨慎地取出文件袋,推向黎珂:“这是我临时能收集到的所有。除了老教授之外还有谭老师、关老师近三个月的课题报账。”
他用手指分出几枚纸张来,“时间紧迫,我分不清哪些有用所以干脆全都带过来了。这一部分午休之后我还得物归原位。”
黎珂抬头甜甜一笑把账目接过来覆盖在手机上,两眼却直直盯着纸张上方露出的一寸聊天框。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一瞬。她生怕自己语气太过生硬,赶紧又从颜文字栏里翻出一个“(。_。)i’msorry~”发过去萌混过关。
李孝凌十分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在与黎珂见面前,他手中能掌握的不过冰山一角,但愿这些材料能帮上她的忙。
他吸了一口浮冰柠檬茶,目光随着黎珂额前垂下的一绺碎发荡来荡去,心跳得比在导师办公室时更为忐忑。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又闪了一下。
黎珂掌心冒汗,抬眸正对上李孝凌希冀的目光,试图用一笑敷衍。
李孝凌还以为她正全神贯注于文件,体贴地说:“有哪些重要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拍照留档。”
三度“正在输入”之后,“qatq”终于发来四个字加一个标点:“你在哪里?”
若文字有温度,这句话必定是绝对零度。
黎珂心里咯噔一下,先抓起一沓账目把眼前的人稳住:“师兄,麻烦你了,这些都要。”
说自己在外面吃傅百城绝对会追问她和谁在一起,如果说今天太忙不吃午饭了,一旦傅百城要给她送饭她可顶不住。要不还是……说自己在学校食堂吧?
都说女人的直觉准到可怕,事实证明傅百城和女人相比绝对不遑多让:“和谁?”
“qaq”:室友。
逼问紧随而至:“哪个?”
“qaq”:齐裕。就是我备注公主的那个,你见过的。
稍等了一会儿,傅百城才回了个“好”。
查岗告一段落,黎珂轻舒一口气。算算路程再有一会齐裕就该到了,在最敏感的问题上她也不算撒谎……吧?xǐυmь.℃òm
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她翻了翻署名“谭成晖”的课题报账单,食指点着款项一行行向下。人员、设备、材料……
黎珂拧起眉头:“师兄,这学期开学以来谭老师组织研究生进行过系里正常教学之外的特殊集体活动吗?比如讲座、会议、出差之类的?”
李孝凌埋头拍照的动作一顿,“……我问问?”
“师兄顺便把关老师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下吧。”黎珂把两份报账单并列摆到他面前,“你看,这两份上的立项基本是对仗的。”
“接待费、物资费,内容填的是食宿交通、会议会场、出差劳务……”黎珂从左到右一项一项点示,指尖稍作停顿。
李孝凌想了想:“十月的中国数学会年会算不算?”
十月中旬,时间倒对得上。
“你看,”他见黎珂眉头松动,补充提醒道,“预算占全部款项的比例不大,最后报的账目也能对得上……”
黎珂微松的眉头马上再次打结,李孝凌声音一梗:“黎珂师妹?有哪里不对劲吗?”
黎珂轻轻摇头。
两份报账单目所能及之处自然是天衣无缝。
但明面上越是天衣无缝,越是让她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她轻呼一口气,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最新的一笔支出是十一月初的论文版面费……”
“等一下。”李孝凌脸色忽变。
现在为止这两位老师手底的研究生中,十一月初审核过稿的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那位本和他约了午饭却被他临时咕咕的好友。
当时他在对方连环逼问之下不得不承认是有师妹半路截胡,对方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就存那么大几千块全交版面费了,学院还不给报销,你让我蹭一顿饭都不行啊?”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得,我喝我的西北风,你找你的师妹去吧。”
……
他一把抓起报账单——
高昂的论文版面费赫然在列。
“这是什么意思?谭老师……”他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才继续说,“他私底下跟好几家风投公司签约,压榨研究生替他做分析,我也只当人各有志,是他心思不在教学上,虽不合适,倒不算太过分。可现在……”
他越想越生气,“可现在只为了这几千块钱,他连名誉和师德都可以卖了吗?”
“师兄,我想你也许错怪他了。”黎珂表情平静,“这个条目在关老师的账目单上也有,你看——”
关教授无中生有的版面费甚至比谭教授更高。单价乘以上报的论文数量,总金额超过十万元。
版面费,在正常的学术市场上仅仅是一种期刊方和论文作者两厢情愿的合同,我买你卖,合法而合理。
学术界现状就是这样,高校研究人员规模快速膨胀,现行科研评价机制又将论文发表作为毕业、职称的准入指标,论文一版难求,价格自然也如实体经济中的商品一般水涨船高。
普刊一篇四到五页就是千把元上下,国家级期刊上涨三五倍,若是国家核心学术期刊,那就要飚到万元以上,单价不菲。
李孝凌看得胸口发闷,忽听黎珂声音清冽:“老教授这边不仅报了,还写了师兄的名字和论文题目。如果数学院全体教职人员能像他这么报账,里面的浑水大概会比现在浅得多。”
“……”倒像是老教授一丝不苟的风格。
李孝凌双唇微动,神情缓和下来:“我那篇还没被接收。”
事实上,那篇文章月初被审稿人退了回来说要大改,老教授为此没少批评他,就连躺在病床上也不忘捎口信来问他进度如何。
偏偏他是容易被外界和心底催生的压力压垮的类型。老教授越是急迫催促,他越是烦躁无比,效率低下到通宵一整夜都敲不出一个字的地步。
“老教授大概是相信师兄一定能按时发表吧。”黎珂从纸张上方露出笑着的双眼,“日期写的是这个月底。”
李孝凌眸光闪动。
……是期初老教授给他规划的论文发表期限。
数学研究生院传统,每个学生都要在期初上交自己本学期的学术规划。老教授收到他的规划表后,深夜找他谈了一次话,大意是要他“摊子别铺得太大”,一切都要“徐徐图之,稳中求进”,还动手把他定的论文接收期限挪后了将近一个月。
他敢怒不敢言,胸口填满了壮志被打压的愤懑。
如今看来,倒是他预见浅薄,不及老教授看得准。短短三个月间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如滔天狂啸的巨浪,把他计算好的人和未来全都冲散。
“师兄是怎么看待老教授的?”
黎珂的声音唤回了李孝凌飘忽的思绪。
对老教授怎么看待?有一点恨、一点怨,又有一点敬一点畏,一点感激。他恨对方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的批评,却又想被肯定被赞许,几乎变成了执念。
他这才发现眼眶已经干涩得疼痛,用力闭了闭眼。
他听见黎珂说:“大三下学期分组报告的事师兄还记得吗?我们组拿着你出的题去找他问该从哪里入手,他戴着老花镜,看了题面就说——”
“这肯定是李孝凌出的题。你们去找他吧,他一般都在研究生办公室。”
这老头摘下眼镜弯弯嘴角,表情竟有些小得意:“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比我懂得多。不过……”
他两片薄到几近看不见的,皱巴巴的嘴唇扁在一处,声音也低下来,“他怎么给本科生出这么难的题啊?哼。他老爱给我弄出点小问题。”
哒、哒。
黎珂把一摞拍完照片的账目叠起来在桌面上敲敲齐,收拢到文件袋里还给李孝凌,“师兄,旁观者清。我能感觉到他老人家是很喜欢,很重视你的。你那么优秀,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才好。”
她把手背挡在嘴边,身体微微前倾:“我还想要更多其他硕导博导的账目文件。”
被黎珂带进氛围的李孝凌本还有些感动:“……”
这是给个甜枣就想叫他免费打工啊?
可奈何……她给的这颗甜枣一路沁到了他心里。
李孝凌忍不住跟着黎珂笑起来:“包在我身上了。”
*
农林上路南起中山路,夹岸红砖绿瓦,落花似锦,连接广袤的广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域。
聂子旸来到附近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肥头大耳不知白吃了多少公粮的上司怎么可能一脚把他踢到这种治安良好上班清闲周边环境还格外优美的地方来?
直到他跟着导航来到一条夹在两栋砖楼间,极不起眼的岔道口。
前方是绵延的落花小径,青山夹道,而导航语音提醒他要走的这条路却是——
黑不溜秋的泥淖无穷无尽。羊肠路被高大的建筑遮蔽,暗无天日,安静到带着一丝诡异。
语音导航不依不饶:“前方向左转,前方向左转,前方向……”
聂子旸以一个钳住敌人脖颈的手势关掉音量,下意识摸向枪套,却摸了个空。
也对,这才符合他如今虎落平阳遭犬欺的处境。
如他预料的那样,农林上派出所果然是乌烟瘴气无药可救,值班人员一个个光头秃瓢肥肉便衣金链子香烟一个不落,扑面而来的浓浓烟味里,甚至还夹杂着一股不可忽视的狐臭味。
聂子旸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一大步,他那一身笔挺干净的制服在这里反倒显得不合时宜起来。
在他头顶,褪成了黑色的“警务室”三个大字鬼气幽幽,这群臭鱼烂虾竟然连派出所的名头都保不住,惨遭降级。
就在此时,有个秃头大哥注意到了他,肥厚的手指把烟往耳后一别:“哟嗬!新来的?”
“不好意思。”聂子旸转身就走,“我走错路了。”
他疾如闪电,拔腿就往回跑。光头大哥追到警务室门口,望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狠狠啐了口浓痰:“叼鸠你啊!”
打不过就加入。聂子旸冲出巷道,飞快地骑上一辆单车沿着微微下倾的坡道一路俯冲。
如果没记错的话,师傅师娘的家就在越秀公园贴中山纪念堂的入口附近。
在他加入那群光头大哥之前,为了不吓到师娘她老人家,还是先拜访一趟比较好。
微风在车速加持下变成了强风拂面,干燥的落花清香胡乱在鼻尖钻过。
撤职、调任,手上案件的调查权随着笔记、线索和档案一样样被收回。聂子旸全程面无表情,冷静到过分的地步,只在迎面同上级相遇时,冷冷看了那老头一眼。
他那一眼并不带特别的情绪,对方却像被点着了引线的火.药桶,拖腔怪调地嚷起来:“聂——警官,请——留步。”
聂子旸后脚并前脚,头也不回立得笔直。
“别急着走啊,聂警官。有样东西你忘拿了。”
那人似乎生怕自己阴阳怪气的表演聂子旸看不见,还绕到他身边转了一圈,这才摊开手掌向身后的人说,“拿过来。”
聂子旸见他把一个装证据用的塑封袋举到面前,里面是半袋茶水和一本分外眼熟的笔记,已经给茶水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墨痕渗开,字迹黑的灰的揉成一团。
那人当着他的面用两根手指把笔记本抽出。湿淋淋的纸面,白浆一道道落下。
聂子旸垂下眼睫,他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揍人的冲动。
上级的笑容霎时变得狰狞,突然把笔记照着他的鞋面重重摔下。
噗呲——
白色的鞋面和裤腿上瞬间多了一连串茶渍。
“你就和你师傅那样,去无人问津的臭水沟里发烂、发臭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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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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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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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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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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