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澍比她父亲大一年零两个月,同年考进的y大数学院,同一个专业。本科毕业后她父亲留校读研,而陈澍则赴美留学。
国内研究生学制比美国多一年,陈澍赶超了一年毕业,又留美工作了一年。他九八年回国,乘一股学历至上留洋镀金之风回归y大数院边读博边任教。
次年,黎珂的父亲发表硕士毕业论文攻克百年难题,一时轰动国内外学界。职称、破格学位、演讲邀请纷至沓来,人生该拥有的东西好像一夜之间齐备。
普通人一生里本就难得如此春风得意。他的人生理应从此开始熠熠闪光。
可惜,意外总是比未来先行一步。
……不。那或许并非意外。
齐裕已和美国某所大学教授取得了联系,倘若一切顺利,次年秋季就可入学。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黎珂的位置空空荡荡,好像再不会被什么东西填满。
她心里那处莫名空出来的地方也是。
四年这么快,一晃眼就到了快要各奔前程的时分。从小到大的习惯使然,不点一盏床头灯,齐裕就很难睡着。不知多少深夜,对面斜下方黎珂夜读的灯光,透过床帘的缝隙,一直透进她静谧的梦里。
家在距大学城两个地铁站外,她本就是无所谓住不住校的。既然这盏灯不为她亮,倒不如回家去睡得舒服。
她在大院入口刷了通行卡,转身先给某个出院遛狗的街坊让路,随后才慢慢朝自家的单元楼走去。
不息的秋风吹入腰际,树影在风里打转。
就在被榕树笼入阴影中的时候,齐裕眼角忽然乜到两个有些陌生的面孔。
她勒停脚步,藏身树后,小心翼翼张望过去。
是校长陈澍,身边跟着一个跟他年纪相仿或是稍大一些,衣着雍容的女人。两人并肩而行,虽未做出亲密举动,但看表情举止,氛围却与情侣类似。
齐裕想也没想,找好角度,用手机照下他们的身影。等他们消失在某个单元口后,她耐心地等待楼道里的灯自下往上一盏盏点亮。
十六号五单元,四楼。
*
黎妈妈没想到黎珂会问得如此直接,但她脸上并无多少讶色。校长办公室那个盛情邀请的电话打来的时候,那股属于女人的第六感就开始跳动。
饭后,她单独把黎珂叫到了房间。
“我不知道车祸是否和陈澍有关。”这个母亲满心挣扎,“黎珂,妈妈不想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你爸变成那样之后,要不是怀着你,我一定撑不下来。我怕就这么放任心情抑郁下去,会影响到肚子里的你,我怕你本已失去完整的家庭,身体也不能像其他孩子那么健康,所以你爸出了事,我却不能流泪,连悲伤都不敢。这一切你知不知道?”
黎珂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是她可以付出一切守护的最重要的人。
所以明知陈澍来势汹汹,明知在广州等待的是一场鸿门宴,依旧不得不举身奔赴。
黎珂轻轻抱住她安抚:“妈,我会爱惜我自己的。”
不久前才亲临车祸现场,她有些心虚。她没想过父亲也是被一场车祸夺走了未来,倘若她步上后尘,黎妈妈该如何自处?
她亲眼见过雷浩父亲的痛苦,却险些将自己的家人置于同样的痛苦之中。
“但妈,我很抱歉……我还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黎珂抿起唇,带着歉意笑了笑,眼里却燃着决不让步的火焰,“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往前走一点说不定就走得出来。就这样放弃,稀里糊涂抱着遗憾过完一生,我不甘心。”
额头被黎妈妈狠狠敲了两记:“你这死孩子,一点都不省心!我看你交了那么好的男朋友还当你不给我赔钱了,没想到你还是要……”
又气又恼,眼眶酸涩,然而气恼之中却夹着一点骄傲一点点心疼。
黎妈妈往黎珂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你哪是要带男朋友回来给我看?你就是为了这事才回来的是不是?”
黎珂鼓起腮帮子,小幅度点了点头。
“……”黎妈妈深知黎珂的倔劲一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思虑再三,终于松口,“那好,虽然不多,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灯光轻浮,空气里静静弥散着每一次呼吸都倾吐出的怀缅。
“其实在车祸发生之前,陈澍和你爸……曾是至交好友。”
本科时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同吃同住同起居,挑灯夜读,通宵编程,为同一个难题争执到面红耳赤。志趣相投,宿舍六个人,只有他们两人最为交心。
即使是毕业后分隔海内外,联系一断就是两年,他也还常常提到陈澍这位旧友。这个人在学术上聪明到不行,对人情世故却十分单纯,四年的好友,他引为一生的知己,对陈澍的热乎劲甚至到了连身为女朋友的黎妈妈都嫉妒的程度。
陈澍回国后,暂断的友谊终于再续。他们又在同一个学院同一个办公室工作了,甚至申请了同一个职工宿舍,仿佛回到了本科那段难忘的时光。
他相信什么都没有变,故人会回来,情谊也是。
只可惜没什么会一成不变。
陈澍不再像从前那样钻研学术,而是掉转势头,一心热衷于进入行政班底。志同道合的两人在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一开始是小摩小擦,随之而来的就是大吵大闹,差点走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直到黎珂的父亲出了车祸。
陈澍第一时间丢下工作赶来探视,却只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见深度昏迷,全身插满大小管子的他。
“柜子里保存的那份手稿,就是当时你爸手上已经写完百分之九十五,只差整理最后数据正式投稿的论文。”
黎妈妈缓缓站起,缓缓打开柜子,取出那份险些被幼年黎珂当画纸的手稿,背着她递过来。
她恐惧、悲哀,可难以说出。她的眼眶只是红,声音却已在痛哭。
二十年了。时间是绝对零度的寒流,把当年未能流出的泪在心底凝成融化不掉的冰河,二十年后依旧不能流动。
黎珂接过手稿并未翻动,只是静等她把剩下的话说完:“那时我已经怀了你,说好了明年开春就办酒席……你爸好好的突然出了事,我六神无主,见到陈澍就像见到救命稻草。”
她知道这篇论文凝聚了黎父多少心血,即使他挺不过这道坎,遗愿一定也只有将其发表。
于是她流着泪,把手稿托付给了陈澍。
……
后面的事黎珂猜也能猜得到了。
陈澍正愁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作为踏进体制大门的敲门砖。他如约把论文发表出来,却是以他个人的名义。
对于论文中与黎父之前轰动国内外的那篇承续的部分,他甚至做作地添加了引文,公开对“给予他学术灵感的至交好友”表示感谢。
陈澍借此名利双收,他本就长袖善舞擅长钻营,很快在体制内找到靠山,封住了黎妈妈发声的所有渠道。真相被迫沉默,广州如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来自陈澍的迫害无处不来。
她信错了人,失足酿成大错,只得含恨忍悲,带着被医生认定有六成风险成为植物人的黎父回到家乡投奔年迈的父母。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若不是有了黎珂,她也许早被击垮,变成了行尸走肉或是一具寂寂无名的白骨。
她把脸低进橱柜的阴影中,不让黎珂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如果车祸不是陈澍做的,调查也没有意义。如果是,难道不就意味着他也可以对你如法炮制?当时他只是个底层职员,现在的他只会更难对付。”xiumb.com
*
线报。
前天清晨,广州市越秀公园区的一位清洁工在垃圾桶里翻出一个可疑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袋一共四层,毫无异味,鼓鼓囊囊,拎起来很有分量。
拆封的过程好似剥开一颗洋葱的重瓣。那一瞬间,她经历了人生最恐怖的一幕。
——一只人脚,惨白而冰冷。
大脚趾上艳丽的酒红色已经块块剥落斑驳。
清洁工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报了警,警方随后在越秀公园的五个主要景点附近的垃圾桶内都找到了相同规格的垃圾袋。
明代古城墙,五羊石像,中山纪念碑,镇海楼,美术馆,五处尸块共十六公斤,分别来自人体胳膊、胸、腿,大约占人体的三分之一,死者是个女人。
一般来说,杀人后分尸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凶手会在容易切割的关节处下刀,然而越秀公园发现的这些尸块长宽均近似相同,连最难切割的锁骨腿骨处都切得方方正正,显然是不可能是手工人为。
指纹掌纹皮肤上的纤维等被常规用于确认死者身份的线索全部处理得干干净净,像是在酒水里长久浸泡充分滤干血液准备下锅的牛腩肉一样,血管里连一滴残留的血都没有。这说明凶手除了极端冷静残忍,还具备丰富的反侦察素质。
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警方暂时封锁了消息,失踪人口和dna比对仍在进行中。
“如果有最新进展,麻烦您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挂断电话,从无抽烟习惯的傅百城生平第一次想马上点根烟深吸一口。
他慢慢把林悦的意外发现,陈秘书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调查方向连起来梳理了一遍。那么多线索合在一起,导向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个嫩模,因为长相五官相似,又恰前后相差不久出现在同一地点,加上李孝凌的那声“黎珂”,便被当作了替死鬼。那些人的目标,那个被残忍杀害,又被一块块切割均匀,装在垃圾袋里的人本该是……
黎珂。
笃笃。
调查组警员名单传了过来,他上下快速浏览一遍,目光在其中一个人名上稍稍凝止。
笃笃。
傅百城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身畔传来的。抬眸看时,只见黎父不满地看着他,用铅笔末端的橡皮那头敲敲小茶几。
这个男人比起二十年前那些报道,已然老得过分。发际线向后推了许多,蓬松的发间杂着不少短粗的灰白,微微闪着光亮。颧骨,眉棱骨,眼圈骨无一不嶙峋高耸。也许是长久缺乏走动的关系,下肢有些萎缩了,近看尚不觉得,刚进门时他一眼瞥得,只感到这人头重脚轻。
同为数学系出身,傅百城不仅知道他,甚至留学时还被外国教授拿来同他做过比较。普林斯顿研究院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可惜他家实在有亿万家产需要继承,理论学术的准入门槛太高太纯粹,他此生是注定走不了的。
王不见王,十九岁的傅百城心高气傲,人生到此除了恋爱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他自负地觉得要是自己专事数学研究,以后恐怕就没这人啥事了。暗暗跟这个相差三十年的人较劲了小半年,却意外得知他早于自己六岁那年就陨落的消息。这场一头热的竞争关系没开始便匆匆画上句号,遗憾到让他难以释怀。
于是他抱着一丝不服下载了这人硕士毕业轰动一时的那篇旧文献,拜读之下,不由被这人堪称灿烂的数学功力震惊得目瞪口呆。
但再遗憾,既定的事实已无法改变。博士毕业后傅百城回了国,迅速转变为企业高管,再到登顶,唯一还能触摸到学术的机会大概就是代表公司跟y大数学院签订奖学金赞助合同的短短一个会议。
谁的人生没有点挠心挠肝的遗憾呢?上帝给每个人都量身定做了一套地狱,他拥有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人一生难以企及的财富和资源,还不是缺了选择人生的自由。
没有人知道,当他在陈秘书整理出的黎珂画报上看见父亲那一页贴着这个男人旧照时,惊讶到了什么程度。
黎。这两人只不过都姓黎,真就这么巧?
九月的夜里,星与云与月交辉。他那时把黎珂单纯当成是意外闯进他房间的一.夜.情对象,近乎他完美人生中污点般的存在。她的那句自我介绍,当然也只道是寻常。
“我叫黎珂,黎曼的黎。”
她似乎从来都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黎曼,正是她父亲的名字。不知黎珂的爷爷辈是抱着什么心态碰瓷十九世纪德国数学家的,但事实证明,这次碰瓷相当成功。
“*#%&@。”黎父突然看着他开了口。
可惜口齿实在太含糊,语调显然出自脑神经受损病人之口。傅百城凑近过去,仔细分辨之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削笔。”
“……”可恶,老假想敌变成老丈人,还要支使他干杂活。
更可恶的是,傅总满心不情愿,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自觉拿起小刀片和粗了的笔头,对准阳台上的下水道口乖乖削起来。
妈的!看在这家伙参与了造出黎珂的份上……
黎珂打心底觉得能和傅百城在一起是她捡了大便宜。
巧的是,他也这么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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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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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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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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