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飞——
这个老人已然完全撕掉初次见面时那副慈祥的外皮,深沟纵横的嘴角长出獠牙。
“黎珂——”系主任沉着脸大声叫出她的名字,“你这是什么表情对着领导和老师们?!目无尊长!”
黎珂用沉默回应那些骤然聚集过来的目光,紧抿着唇翻开文件夹。
“好了好了。”邹飞慈祥地笑笑,眼神里却没有温度。他以打圆场之名对在场众人隔空递话,“你也太失风度了些,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至于对学生扔文件夹吧?”
系主任虚心受教:“邹院长提醒得是。”
他假惺惺叹口气,“可我任教也有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
听到这里,黎珂抬起眼怒瞪他,系主任马上嘭地一声重重拍了下桌子:“黎珂!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我说多少遍?你作为学生,对领导和老师们最基本的尊重呢?!”
邹飞抬手安抚:“我刚刚说你什么来着?”
系主任极不情愿地闭上嘴。
邹飞双手交叉置于身前,笑眯眯望着黎珂:“诸位老师,本来我也不想大动干戈召集大家到这里来。但黎珂同学所作所为实在性质恶劣,学校方面已经在研究她的处分方案了。”
他点点桌面:“雷先生,您也看一看吧。”
黎珂的手因愤怒而战栗起来。
系主任咬牙切齿:“黎珂——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用这种眼神——”
黎珂垂眸敛眉,把文件夹递给被这副阵仗吓得哆哆嗦嗦的雷父。
她知道她的罪状明明白白写在那上面。
既没有论文在投,也无兼职做项目的利益往来,人际关系太简单,无根无基,无凭无靠。这是她的劣势,也是她的优势。普通到了极致,反而让人找不出把柄,所以她决不会如杨诗竹那样被拿住旧日的祸根胁迫,也不会如李孝凌那样受性格的拖累。
唯有二十万。
她唯一的弱点,是她自己暴露给敌人的。
“黎珂,”邹飞笑出眼角层层叠叠的褶皱,“希望你能理解各位师长的心情。一切凭证据说话,我们当然不至于冤枉了你。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尽可以畅所欲言,我决不会闭塞你说话的权利。”
证据?解释?
黎珂嘲讽地笑了笑。
“黎珂!你要好好端正你对师长的态度!”系主任用力拍了下桌子,令人毫不怀疑这一掌他是想甩在黎珂脸上的。
雷父手抖得拿不住东西,文件夹啪地落在地上。
“你不是贫困生吗?那就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九月份数学系收到的新研究生奖学金立项是怎么回事?我和邹院长看到立项人姓名的时候,简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呢。”
“黎珂黎珂黎珂——”他一下下拍着桌子,拖长声音诘问,“你那二十万元,是从哪弄来的?”
黎珂弯下腰把文件夹捡起来放回雷父手里,表情恢复淡然:“我不偷不抢,是用合法正当的手段得到的。”
唔。跟傅百城意外睡了一觉,起床他就甩出二十万……应该算合法正当的劳动所得吧?
她轻咳一声:“还是说,从哪里得来,重要到劳烦各位领导召集全体数学系老师齐聚会议室来讨论吗?”
砰!
“不要用问句回答问句啊!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系主任一拳猛击桌面,凶光毕露,“那二十万你是怎么得到的?!”
黎珂耸耸肩:“我已经说了是合法所得。难道各位领导们老师们觉得……”
邹飞身边的助理厉声打断她:“黎珂!正面回答系主任的问……”
“闭嘴!”黎珂反吼回去,“让我把话说完!”
“……”
包括院长助理在内,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不就是打断她说话吗?她还不能打断回去不成?
院长助理恼怒瞪她,反被黎珂更凶地瞪回来,顿时瞠目结舌。
论和黑恶势力叫板黎珂还没有服过谁,只不过她吼得太过用力,喉咙里痒痒的,一股缺氧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散开来。
黎珂把气喘顺,那被她一嗓子吓呆的秘书也回过神来:“你,黎……”
可惜黎珂连正眼都没给他,气得他直咬牙:“系主任和邹院长都怀疑我和雷浩挪用三百万的事有关联?要是这二十万是雷浩给我的,我何必又拿出来给数学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会有人把自己贪.污得来的钱拿去做慈善吗?作为一个数理逻辑满绩的正常人,我认为答案是没有。”
她故意把“贪.污”两个字念得格外重,泰然笑了一下:“邹院长,您会吗?主任,您说呢?”
邹院长的老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系主任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我的二十万合法合理,至于细节就不劳领导们操心了。倒不如说诸位领导——”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你们拿着我的善意,拿着我对数学院的关心作武器攻击我,把我当靶子打倒,今后再也没有学生敢把学院的未来放在心上。”
她如刚进来时那样,用目光一个个巡视过所有人的脸庞。
“我们的数学院培养出来的,究竟还是不是学术能力和社会责任感兼备的人才?应该觉得羞愧应该反思的人,到底是谁?”
余音缭绕,久久不绝。
屋子里笼罩上一层异样的寂静和空虚,名为各怀心思的沉默统治了一切。
慷慨陈词到此结束。
会议室的门咔嗒一声响了,两个研究生没收住脚步,“哎哟”一声栽倒进来。
系主任脸一黑,黎珂转过身,惊讶地见到会议室门口不知何时挤满了偷听的研究生。李孝凌站在当中,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
那两个研究生为不小心闯入连声道歉,其中一个关门前还对黎珂挤了挤眼睛。
会议继续进行。
“黎珂,”邹院长在褶皱间冲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你可不要转移话题啊,只会说漂亮话是不行的。”
一句便扭转攻势。
院长助理像被摁了开机键,把茶杯往桌上一磕,两眼瞪出:“放肆!黎珂,你是怎么对领导说话的?今天会议的全部内容书记员都会如实记录下来,你的一言一行将作为校方研究如何处分时的参考。”
这就是邹飞的撒手锏。
黎珂身为推免生,只要顺利本科毕业拿到学位,就可免试直接攻读硕士。
而处分,会影响学位。
也就是说,若不能让校方取消对她的处分,她为推免所做的一切就会尽数化为泡影。本科学位都拿不到,又谈何未来?
“学校目前初步的打算是先对你下发停学两周的处罚。”邹院长掀开茶杯盖,往杯沿上刮了刮,“二十天内,雷浩事件调查小组会同时对你的账户和家庭状况进行调查。毕竟,”他摊开手讥诮地拱拱眉毛,“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嘛。”
黎珂低着头没说话。
见总算把她打垮下去,邹院长甚至舒爽到抬起手指理了理头发:“雷先生,今天把您也请来也是想重新跟您聊一聊这三百万的归还……”
他弯腰要取一份放在身侧的文件,系主任和一个秘书见状连忙抢着帮忙,四只手抓着同一份借据文件,略带滑稽地呈了上来。
邹院长对他们点头微笑以示感谢,伸出一根手指把文件推向前方:“上回谈到一半突然被一些无聊的琐事打断,我深感可惜,不知您考虑到现在……不过没有关系,黎珂同学身为雷浩生前的密友,一定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吧?”
黎珂霎时便听出了他这话里的深深恶意。
这时候提起三百万的债务,是要再度逼迫雷浩父亲签下那张借据?
……不对。还不止如此。
黎珂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亟遭雷击,闪电般扭头看向雷父!
“黎珂同学,对不起……”那张黢黑的脸兀得蒙上一层灰白,像是整副灵魂都已被什么抽走,眼睛鼻子和嘴蹙缩在一起,抖抖索索。
“你就说出来吧,剩下的……”
他不敢再看这个少女的眼睛。
他的五官因痛苦而皱缩成一颗丑陋的核桃:“你说出来吧,剩下的……二百八十万元……的去向……”
直到此刻,邹院长打皱的脸才发自内心地堆满了笑意。
如果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他几乎要爽朗地大笑出声了。
黎珂!他要捏死她就像踩死区区蝼蚁,竟敢当刺头?被击垮的感觉如何?
三百万和失去学位,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承受的,何况是两样一起呢?
黎珂难以置信地盯着雷父,直把他盯得浑身颤抖,双膝一屈,扑通跪倒在地。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抬起手背用力揉过,眼前一张张人脸才稍微清晰。
邹飞笑吟吟,系主任板着脸。院长助理恶狠狠瞪着眼,检查员横着眼睛暗暗冷笑。
只有徐主任意外地没什么表情。实在意外,他从始至终没有对她落井下石,交握的双手遮住下半张脸,隐藏起真实的表情。
坐以待毙,低头认输从来不在黎珂的备用项里。不论沦落到何等困窘境地,只要理论上还存在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她终于发现,支撑着她前进的,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
整件事的起因不过是黎珂感到雷浩的死亡另有隐情,为了不使他白白背负污名,从而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挖掘真相罢了。
但如果连雷浩的父亲都可以和雷浩之死的既得利益者统一战线,沆瀣一气,那她又是在为什么而坚持,为什么而战?
那句“剩下的二百八十万”鸿毛一般,轻飘飘地绕梁回旋。
就在这似无重量的轻飘飘之中,消解了黎珂所有努力的全部意义。
邹飞两手轻轻一拍:“带她过来。”
一张网,铺天盖地。
被锁定的猎物从头至尾只有一个而已。
邹飞串通另一位校领导一个唱白脸一个□□脸,逼迫雷浩的父亲签下欠条的计划被黎珂破坏之后,这场狩猎的目标就彻彻底底改变了。
说到底,“那个人”想要捏死的蚂蚁一直以来也只有黎珂,仅此而已。
院长助理和检查员一人一边,抓起黎珂的手臂把她拖到邹院长面前。
为了报复她的一拳之仇,检查员抓得格外用力,卯着死劲恨不得把她手骨捏断。
她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雷父宛如一条皮皮虾,已然被巨大的矛盾压弯了脊背。
不想妥协,却无力反抗。不想害人,却当了帮凶。
脑袋被人用力掰正,囚犯一样的姿势,信念裂成千段万段瓦解,痛。
系主任把笔送到她眼前,尖锐的笔头直冲她的眼珠:“黎珂,你应该看的是这里。”
话音刚落,她的后脑勺就被人用力摁了下去,强行钉在那张借据前面!琇書網
借据只是稍改了改金额,把原本的三百万改为二百八十万。黎珂的右手被检查员拿死力抓住,剧烈的一阵刺痛。
两人在半空中反向掰手腕似的角力,检查员连五官都因用力而歪斜:“一个小女孩,劲头不小嘛,黎珂同学。”他咧开嘴怪异地笑起来,“——我逗你玩的。”
黎珂就算再怎么蝉联数院女生宿舍掰手腕第一名,手劲也不可能和成年男人相比。
她的手指被轻易根根掰开,又根根合拢,像个任人摆弄的玩偶。再看时已握上了系主任递上的那支笔。
“黎珂,”邹院长指着空白的借款人那一栏,吃吃笑起来,“签名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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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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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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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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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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