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裕把揉皱的账目表在桌面上抚平：“这是保存在外联部的企业赞助往来账，独此一份。致臻科技，是雷浩从2018年下半年起一直接触的企业。”
密密麻麻的账目看得黎珂脑壳发疼。
她虽然出身数学系，理当对数字有足够的敏感性，可对经济金融这块实在八字不合。只要一想到这些数字代表的都是实打实的金钱，就像中国人阅读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单纯看热闹，一点读不进脑子。
还得专业和账目表更加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阿鲲在旁指点：“这一列是赞助金额，这一列是时间，这一列是……哦，下面有写，活动编号，就是赞助缘由吧……”
齐裕也只能读出“原来xx活动需要这么多钱”的信息，浅到不能更肤浅。
尽管知道这份账目内有乾坤，凭他们几个门外汉根本看不出名堂来。
阿鲲率先丢开手。他的编号被叫到，去窗口领了刚点的章鱼小丸子，叉了一颗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黎珂，你要不找一个懂行的人来看看？我们三个就是想破头也没法找到要害……”
他转向齐裕，“你不是认识一个学精算的……”
话没说完就被齐裕拍了一巴掌：“学你的头！这是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拿给别人看？你以为相处一段时间就知根知底，其实根本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黎珂几乎是瞬间就想到推免风波时，她思考过完全一样的问题。既有能力出手帮忙，又毫无利害关系，足以托付信任的人选……
那个唯一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很不巧，她还被那人拉黑着呢。
不论如何，如今重要的账目入手总归是一大突破。出于谨慎，黎珂对五六张账目逐面拍照留档，再次折叠起来藏好，“齐裕，谢谢你。”
“先别急着谢我。”齐裕压低声音，特别注意了周围没有可能偷听对话的人物，“外联部也被检查了，和来宿舍检查内务的是同一拨人。倘若他们是冲着致臻科技的文件而来……”
十月中旬，学生会所有部门都迎来一场大规模行政检查。检查员蝗虫似的来了又走，留下一地书籍和文件的狼藉。
绝大多数人对这次检查一头雾水，惶惶不知部门里是否被查到违规之处。然而检查结束后打扫好办公室，一切如常。m.xiumb.com
只有黎珂齐裕等人知道，这场大规模的检查只不过是烟幕弹，为了掩盖上面的人真正的目的。
“学妹，”齐裕按下免提键，方便黎珂和阿鲲能听见对面的声音，“你现在在整理资料室？那正好，你看到2018年的资料架侧面的标签纸了吗？最末的企业是不是叫致臻科技？”
问这个问题是为了坐实曾有一份属于“致臻科技有限公司”的文件存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齐裕又问，“那份文件现在还在不在？”
学妹弓起身体假装认真整理，趁没有人注意悄悄拐进了1819两年的资料架之间。
x、y、z……
她瞳孔骤缩，连忙在附近的资料架上反复确认。
“齐裕学姐，没有了！哪里都找不到……”
前页还是最新的会议记录，后页却突兀地跳到附录。
徐主任复又翻回目录，在“会议记录”和“附录”之间，清清楚楚列着“账目表”的条目。他把纸张捏得咔咔作响，额头青筋毕露：“账目表呢？账目表在哪里？！”
带队的检查员被他吼得一愣，抢过文件夹哗啦啦翻到方才那两页之间，埋头细细分辨。
徐主任焦躁不安地来回踱了两三趟，忽听他叫道：“主任！中间的内容被人撕掉了！”
细看之下，前后两页之间果然有极细极细的一道纸张撕去后留下的毛边。
徐主任咬牙：“是谁？”
检查员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不回答便是最坏的回答。
“黎、珂！”徐主任刚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支离破碎的字，放在台面上的手机便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邹飞院长”。
他用力捂住听筒，双手连带着手机一同震动着：“证据完完整整地在我们手里，记住没有？”
“只有这一部分还不算致命，能瞒则瞒……要是被邹飞发现的话，”徐主任的手指几乎戳到检查员的眼睛里，“就全都是你的错！不是我的！”
在官僚队伍里，上级的过失由下级弥补，上级的责任由下级背负。
检查员闭了闭眼睛，点头时才发现自己的发际线周围早被细密的汗珠打湿了。
接起电话，徐主任立马换了另一副腔调，嘴角挂起笑意，腰也深深弯下来：“邹院长，您交代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校道上的监控照片，今天查到的那份文件，还有……”
棕黄色的茶水咕嘟在瓷白的杯壁间回旋三四周，带着细碎的叶渣静静栖下来。
邹飞调低了空调温度。院长办公室的空调常夏吹着20至16摄氏度的风，因为他喜欢看白雾从杯沿徐徐蒸腾而起。
好似一缕青云直上。
徐主任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转身朝检查员做了个赶人的手势。检查员走至门口，回头见徐主任又做了个要他带上门的手势。
“……”关上门后，他靠在门边仔细听着室内的动静，突然感到肩边的门把被人用力咔咔拉了两下，想必是徐主任在里面确认门是否完全关好。
切，保密工作做得还真不错。
徐主任大概对他还有所防备，讲电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即使是隔音极差的一道门都把那声音彻底盖了下去。检查员鼻腔里“嗤”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满目酝酿着新的风暴。
“做得很好。”邹飞气定神闲，嘴角翘起一个沟壑纵横的笑，端起茶壶嘘嘘吹了吹。
夕阳破窗而入。茶雾在空气中荡了两荡，慢慢往落日正中贯穿而过。
“陈副校长最近又找过那个人两次，大概是黎珂教了他什么，把他变得油盐不进，连陈副校长好意的劝告都听不进去。”
不知徐主任说了什么，邹飞从胸腔里浑厚地笑出来，“你说得对……不识抬举。我最讨厌不识抬举的人，但他是学生家长，以学生为本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职责所在。”
“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由你来牵头。”
“邹院长。”院长助理推门而入，猛地被凛然冷气打了下脸。他意识到自己又忘了敲门——因为这份初来乍到的莽撞，邹飞不知训斥了他多少次，赶紧把踏入院长办公室的右脚收回来，身体往外一退。
“这次就算了。”邹飞掐断电话，招招手示意他直接进来。
助理小心察其颜色，院长没有生气，兀自喝了口茶，可见心情不错。
这位助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的世故中混着一笔将尽未尽的质朴，像个未完成的调色盘。
他的工作就是协助邹飞处理数院的各项琐事，研究生、科研课题、学科建设、讲座论坛，如此一来，真正的领导就能安心做领导们该做的，不能假手他人之事。
助理将近期工作汇报了一遍，见邹飞笑吟吟地看过来，暗暗松了口气。
“工作上没什么问题，只是——”
助理立刻在邹飞拖长的尾音里紧张起来。
哪知邹飞看到他的反应，只是笑了一笑：“我也提醒过你不止一次，你这潮汕口音要改一改。国庆那回我在统计学系主任那里坐坐，你给我打了个电话，倒把我的家乡话都勾出来了。”
*
致臻科技有限公司，广州市越秀区中山六路xxx-xxx号。
自古兵家有兵贵神速之说。事实证明，与邹院长这样的敌人对抗，若不时时处处思虑周全快他一步，迟早要败北。
出烈士陵园地铁站b1口直行五百六十米，右转写字楼a座13至16层。
黎珂一路按照指示来到导航显示的终点，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座二三十层的“匚”形写字楼，迫近居民小区，背靠三间餐饮店的那一面堆满厨余垃圾。
大楼入口位于侧翼的b座，需在七楼绕行，转a座电梯。
写字楼的照明全靠冷白灯光，待得久了难免不辨昼夜。黎珂没忘记现在是临近晚饭的时间，尽管电梯间等待的只有她一个人，但在电梯即将到来时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叮的一声，在狭小空间内摩肩接踵的十几个人争先恐后涌出来，装修工、美容机构护士、看不出职业的年轻人把她拍到边边上。
倩文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过来的。
“黎珂！”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几乎要哭出来，“我们的事被……被主任发现了！”
“……”她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小情侣相约私奔前夕被封建大家长识破那样。黎珂微微皱起眉头，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伸手去摁楼层按钮，“发现到什么程度？你说清楚一些。”
“我用u盘拷贝素材的时候他、他进来了，还知道了今天找我出去的人是你……”倩文急切地说，“他问我你都跟我说了些什么，一直问一直问，我真的有点害怕……”
楼层数字不断增加。黎珂简明扼要地问：“你告诉他了没有？”
“没、没有……不管他怎么问，我就是不说……”
黎珂松了口气，这点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她三言两语把倩文的情绪安抚下来，知道倩文胆小又不通应变，明确提示道：“现在你尽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即使袁皓亲眼撞见，也绝对猜不到我们要干什么。过几天我会把新的文件发给你，那些才是一定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明白了吗？除了你和我之外，就算是你最好的朋友也不能给她看。”
“我、我明白了。”
“那素材弄到手没有？”
“唔，嗯……”倩文有些难堪，“他一直盯着我操作，我想到你嘱咐过我一定要存下原始的采访视频，所以只好当着他的面……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我在他面前全身、没穿衣服那样……”
黎珂：“……”
电梯到了十六楼，她一脚踏进致臻科技地界，随口安慰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断。
当中是占据半面墙的大型logo，过道左右各是一片办公区域。这间公司就连齐裕也从未涉足，黎珂见右边的员工态度怠惰，坐在工位上不是打闹就是闲谈，便抬步向左走去，想找个人探探情况。
但等她到了左边办公区，才发现这里更加乌烟瘴气。
——没错，字面上的。
三五个男性员工靠在墙上大大的“办公区域禁烟”标志下抽烟聊天，座椅凌乱一片，到处是饮料瓶和空奶茶杯。
就近座位上的女员工正对着镜子补妆，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也不招呼，唰地拉开键盘桌抽屉，露出整抽屉满满当当的化妆品。
“你好……”黎珂的声音被男性突然爆发出的一阵笑声淹没。
这就是雷浩生前一直接洽的赞助企业？
黎珂半屏住呼吸，拍了拍那位女员工的肩膀，提高音量说：“你好，我是y大学生会外联部的梁芙琳。”边说边出示了从齐裕那位熟人学妹处借来的身份牌，“你们的老板和我约好商谈赞助的事，但我一时找不到他在哪里。”
女员工把抽屉一推到底，站起身来：“你找哪个老板？邹oo，还是邹xx？”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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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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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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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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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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