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大楼的检查结果率先下来,盘桓在高层公寓1865的领头检查员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
房间里一片狼藉,无从下脚——百分之九十的东西都是齐裕从自己的柜子里主动扔出来的。这个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的暴脾气少女双手抱胸,用全身所有肢体一同表达着她的态度。
拒不合作。
那人抿着嘴反复抽动挣扎了几分钟,极不情愿地张口:“……检查通过。”
其他人从僵持中逃似的离开,唯有那人最后还不死心地把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
忽然间——
他抓住了某样东西。
*
还没来得及安装空调的办公室里又闷又热,黎珂倚着已经开到不能更大的窗户,向赶回公司的陈秘书挥挥手道别。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一个身影离开傍晚三三两两出门的人群,独自走向背离众人的方向。
天际渐渐褪去色彩,夜幕将至。
那个身影在将夜未夜的混沌人海中显得格外孤独。
黎珂一眼就认出那人。
——是李孝凌。
雷浩把东西都送给她的事情黎珂从未向任何人提起,雷浩也曾亲口说过国庆假期所有的朋友熟人都离开学校,只和她互有往来。那份资料在她手里的事……怎么会被上面的人知道?
李孝凌是桌游社的前任社长,和雷浩认识的时间甚至比她都长。
假期的头几天李孝凌不在学校,直到学生哄抢引用水的当晚才返回。
黎珂甚至有了一种可怕的假想。如果李孝凌这个国庆假期没有外出,一直和雷浩保持联系的话,雷浩拼命保住的这份账目是不是……就该落到他手上了?
此时此刻,李孝凌穿过一道高大桦木围成的树墙,即将走去的那个方向是……
行政楼。
“三国杀?”检查员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容。
所有的桌游都收在门口的两个大箱子里,偏偏只有这副三国杀例外,其中必然有蹊跷。他难掩激动地打开盒盖,抓起一把卡牌,干脆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
卡牌桌布和武将标记哗啦啦在书桌上漫开,把黎珂的一只笔筒撞倒,铅笔铅芯水笔橡皮掉了一地。
“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他像抓一把沙子那样任凭卡牌从自己的掌间落下,粘稠的目光在三个人脸上轮流滑过,“比如说……说明书之类的?”
从他表现出对那副三国杀的兴趣开始,齐裕就有些看不懂了,王紫和蜗蜗头更是交换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这些人……不是来检查违规电器的吗?
齐裕最先反应过来,内心狂澜咆哮,脸上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所有人都知道规则的游戏,何必还要说明书呢?”
*
李孝凌按下电梯按钮时,特意回了一下头。
走廊阴惨惨的,只有大理石地面衬着声控灯的白光,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他低着头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如同正被一趟银灰色的海一点点吞没。
数字不断往上跳,一,二,三……在七的位置停了下来。
黎珂站在李孝凌搭乘的电梯前面,扭头看了一眼楼层指示牌。
七楼,院长办公室。
雷浩跳楼前李孝凌联系不上,当晚却不惜闯进她的宿舍也要亲自来拿考研资料,雷浩生前和李孝凌的关系……这些前前后后零零碎碎的线头,终于连成了线。
一切,又朝着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叩,叩。
“请进。”
房间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敲门时,颤抖的仅仅是这双手而已,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李孝凌的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几十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院长的办公桌前。
身后就是靛蓝色的双人沙发,院长慈祥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眼角的褶皱和满脸的沟壑填满平和。
却没有让他坐下。
“刚刚在系里用功吧?背着包就过来了,很重吧?喏,放在这里好了。”
院长慈祥地拍拍桌面一角,“对了,手机——也不要带在身上。”
站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森冷的压迫感不言而喻。
“我想要的东西一共有两部分,电子版和纸质版。”院长慢条斯理,把砂壶捧在粗糙的手里转了两圈,沏上一杯功夫茶,“电子版已经有人替我回收到了,然而剩下的那部分却没有找到。”
院长抿了一口茶,慢慢地抬眼看着李孝凌。他的汕头口音有些重,语调其实很能让人心生亲切感,可那些话却像他的目光一样,尖锐如刀。
“孝凌,你是桌游社的老社长,跟雷浩关系不错。他没有交给你,又能交给谁呢?”
李孝凌直挺挺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如同一具被抽走灵魂的僵尸。
“时间还很充足,你好好回忆一下。”院长吹了吹茶水,唇间溢出喟叹,“雷浩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可惜,喜欢背着人藏一些东西。”
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李孝凌背后却已被汗彻底浸透。满背的冰冷,逐渐传遍全身。
此刻亦然。
院长已经知道他铩羽而归,根本没有找到那份所谓的纸质资料。事实上,院长根本没有信任过他,下午的检查员倾巢而出就是证明。而那些人似乎也没有从黎珂那里占到任何便宜。
李孝凌像接受审判前的死囚心如灰烬,院长却根本没有提起这件事,而是关心起他的学业来:“孝凌啊,你的情况我一直很关注,啧。”他摇摇头,“不太乐观啊。”
李孝凌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纹理,呼吸声加重了。
“你的导师也很为你操心,毕竟你是他的关门弟子,是他从本科开始一手带上来的,他对你寄予厚望。老教授年事已高,身体本来就不太好。”
他用拉家常似的语气说着,“严格说起来,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他那人太板正,成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事事亲力亲为,不像我……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李孝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的。
站在里面的时候他想逃,逃出那扇黑沉沉的门,逃到没有二十度的空调风吹得他浑身发抖的地方,逃到外面的阳光之下。
可惜等他来到走廊里,窗外已经是暮色四合,夜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地降临了,白光照射下的走廊仍旧空无一人。暗和冷,竟然一个也逃不过。
他一步步来到电梯前,手指重重按在按键上,脊柱不受控制地弯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电梯间竟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孝凌瞪大眼睛,眼球里满是血丝:“黎……”
黎珂面无表情,上来就拉他的手:“跟我回去,找院长对质!”
李孝凌大惊,拼命往相反方向挣扎:“黎师妹,你别冲动!他和教务主任不一样,你没有证据,在他面前讨不到任何便宜的!”
他一时口快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黎珂本就是诈他的反应,顺势放开他。他嗫嚅着说:“你怎么……”
黎珂牵了牵嘴角:“师兄,你知不知道院长办公室看着高大上,实际和教务主任室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隔音都特别差。”
李孝凌呆呆望着那只被她拉过的手。
“师兄,”黎珂上前一步,他如梦方醒,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我特别想问你一个问题,从推免那次开始就想问了。”
李孝凌知道这个问题绝不会是他想回答的。但她注视着他的目光太认真,他闭了闭眼,“什么?”
黎珂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
“是我,”她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还是我的对立面?”
电梯到了。
李孝凌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感谢电梯打断了被黎珂逼问的紧迫气氛。他抢先跨入电梯,黎珂跟了进来,在背后里沉默着盯着他看。
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他当然是想过要一直和黎珂站在一起的。可是黎珂是太心无旁骛的人,她纯粹到完全没有见识过校园里那些黑暗的角落,她不知道最光风霁月的人私底下也两手脏污,包装得最好的领导往往最道貌岸然。
在这里,被抓住把柄是太容易的事,学生、助教和教研员、普通讲师、副教授和教授、学院领导……低一等的人永远受制于高一等的人,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前途,金钱,色.欲,甚至生命。黑色的三角贸易在背地里运作,越往高处就越是危险。
拨云见日谈何容易,以下克上,更是难如登天。
黎珂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本科生而已,能够面对的黑暗地带本就有限,相安无事过完四年,和其他学生一样顺利毕业不就好了?干嘛非去触碰体系内不该碰的部分?
本科四年尚且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学术上,但到了研究生这一步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了,校园从来不是残酷社会的简装版。如果她还是继续如此锋利,大概很快就会步上雷浩的后尘吧,因为她是绝不妥协,格外理想化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不被世界改变,就很难被世界所容。
黎珂终于移开了视线。她抬起左手别了一下头发,凝视着电梯的角落。
现在,换成李孝凌忍不住看着她沉静的侧脸了。顺眉低眼,下颌圆润,鼻梁精致,缺少血色的嘴唇稍微有些肉嘟嘟的,是一副没什么攻击性的长相。
但谁能想到,她只要一抿唇,一敛眉,略微从下往上逼视他人,顿时就有凌人的气魄,刚烈而勇决。
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容错率太低了。李孝凌可没有杨诗竹那样的好运,竟能白捡一份工作,他一旦站错队,后果不堪设想。黎珂……究竟值不值得押宝?
电梯从七楼一路下行。三楼,二楼,一楼……
内心的两端疯狂交战。李孝凌斟酌着开了口:“黎师妹,我是想……”
“你闭嘴!”黎珂突然爆发,大吼一声。
李孝凌:“……”
“不,”黎珂转向他,“我不是在让师兄闭嘴……”
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辩解略显苍白无力。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让他闭嘴还能让谁?
李孝凌内心沉重,脸色发白,十分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我先走了。黎师妹,明天……下次,再见。”
黎珂:“……”
相信她啊喂!
她搞不懂陈秘书给的对讲到底是开是关,对面一直没有声音,她就默认傅百城肯定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了。结果刚才在电梯里,不知听了多久的傅百城突然哼了一声。
“好事不干,坏事又做不绝,摇摆不定,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傅百城抹黑起李孝凌来不遗余力,“你最好少跟这种蠢货来往,免得变成跟他一样的废物。”
不管李孝凌做了什么,总归也是高层幕后操作的受害者。傅百城的用词她实在听不下去,才喊的那句闭嘴。
“……”傅百城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内心os从“从没有女人会这么对我说话”到“不,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再到“还他妈是为了一个又蠢又坏哪哪都不配跟我相提并论的家伙”,复杂的情绪纷繁涌来又涌走。他怒极反笑,“黎珂,你回头看一下。”wWW.ΧìǔΜЬ.CǒΜ
黎珂拔起要追李孝凌的腿定格在半空中,全身僵如铁板。
傅百城再添一把大火:
“上车,我妈要见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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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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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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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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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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