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两人骑马并肩,行在秋草离离的金黄原野上。
皇帝攥紧缰绳,金色的衣袍剪裁修长削瘦的线条,袖袍上五爪金龙腾云而起,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她偏着头,龙冕垂下的十二旒五彩珠遮住深黑双眸,只露出苍白秀丽的下巴。
庐陵王跪在地上,拜别君王。
云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帘微垂,十二旒的影子在雪白的脸上晃动,显得君心万重,深不可测。
庐陵王只看了眼便垂下头,双膝跪在地上,这回跪得心服口服。
就凭皇帝的小身板要应付那个可怕的后宫、那么多可怕的女人,他就觉得这皇位,皇帝坐得理所当然、当仁不让!
云韶纵身下马,走到庐陵王身前,俯视着他,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尾微微往下垂,就算秋阳灿烂,也照不亮眸中一片阴翳。
庐陵王又把皇帝和记忆中苍白阴郁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他想,也许皇帝总是这样,前几天看见春风得意的少年人,才是昙花一现。
仔细想想,坐上这个位置没什么好的。他记忆中的先帝,也总是一副阴郁又愁眉不展的模样,站在天下人之上,拥有天下人的泼天富贵,却也要分担天下人的忧愁。
东南水患,要管;北厥入侵,要管;西南地动,要管;贼匪肆虐,要管……
富贵再多,一个人能够享用的部分也很少;忧愁再少,汇聚天下人的烦恼,也会变得很多。
所以皇帝这活,还真不是人干的。
在跪下去的短短时间里,庐陵王已经想清楚了利害——
正是因为皇帝在内牺牲色相,以色侍奉后宫一众魔王,以安天下;在外俯首为老黄牛,勤勤恳恳批阅奏折、和文臣骂架、处理政务,这般劳心劳力,他这样的皇亲贵胄、纨绔子弟才能混吃等死、纵情声色。
想想,庆幸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好在他没有听太后等人的话,当真盘算这帝位,太后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不用干活还能吃软饭,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庐陵王福至心灵,一道神光闪过灵府,顿时神清气爽。
他又悟了!他这就回去吃软饭,干饭,干大碗的!
皇帝看着庐陵王眼里越来越亮,不禁皱眉,“马上就要走了,王兄有什么要说的吗?”
庐陵王:“陛下,饿饿。”
皇帝偏头,目露疑惑之色:“什么?”
庐陵王回神,欢快地笑:“陛下以后一定要好生保重,国事辛劳,”他看眼皇帝身后的几个女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总之,莫要累坏了身子,陛下的康健是国家的根本啊!”
说完,庐陵王带着一队轻骑,快步奔回自己的封地、快乐老家。
皇帝有些茫然地目送他像狗子一样奔远,总觉得自己吃了个大亏。她回过头,懵懵地看着微莺。
微莺凑过来,小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云韶沉默片刻,轻轻道:“他说让我保重身体……他不该恨我吗?”
从来没有亲人照拂怜爱过她,亲生父母,视她如仇雠;喊母后老师的人,也一门心思想着她去死。云韶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独自一人,无所依靠,无人垂怜,所以才敢攀上最高峰,去摘天上的星星。
她疑惑片刻,脑中再次思索庐陵王谋逆可能性,想到自己已经在封地旁州府布下兵力,就算他敢起兵,也会被马上被摁下来,才稍稍放了心。
若庐陵王再这么奇奇怪怪,她不介意在自己暴君名头上再加上一笔。
然而在微莺眼里,这番困惑迷惘的模样,更像是被亲人无视的小可怜,偶尔受到一点关心就感激涕零。
微莺心软了,伸手轻轻握了握她,“陛下,你很好,没有人该恨你。”
云韶受宠若惊,马上从微莺的眼里看出了怜惜,心下一喜,眼睛霎时蒙上层薄薄的水光,垂眸轻声说:“自小,除了先生,就无人喜欢我。”
她因为牵手而喜不自胜,偏要强装出委屈垂泪的模样,红着鼻尖,小声道:“没有人喜欢我。”
微莺默不作声。
云韶继续哭鼻子,“韶知道自己一无是处,所以才不受人喜欢。刚回宫时,父皇便讨厌我,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日只食一餐,深冬没有炭火……”m.χIùmЬ.CǒM
贵妃路过了。
贵妃奇怪地看了眼皇帝。
黑漆漆的屋子,是指东宫吗?据她所知,东宫的衣食用度都有固定的分配,仅次于天子。皇帝说这话,未免也太没有良心。
贵妃听不下去,拉着萧千雪走了,顺便让护驾的士兵都退出一里开外,免得被私自传播野史的皇帝带坏,真以为帝王家跟街坊里传的那样荒唐。
微莺察觉到护卫们在往后退,回头看了眼,对上贵妃嫌弃的眼神。
她摸摸嘴角,脸有点热,感激地朝裴阙点了点头,谢谢她把侍卫遣走。
贵妃冷哼一声,带着萧千雪和丽嫔两个女人,一起去旁边遛马去了。
云韶垂着眼,呢喃半天,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总结:“所以我只是孤家寡人罢辽。”
微莺耐心等她说完,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她。
云韶本来是演戏,见自己卖可怜半天,微莺依旧不为所动,不由真的入戏了,泪珠子嗒嗒滑落,五彩珠系着的龙冕不停晃动,半遮半掩一双含泪的眼睛。
微莺拨开珠子,仔细看皇帝小媳妇模样般抽抽搭搭。
云韶低下眼,不与她对视,突然又想到莺莺或许要啾自己呢,顿时重新喜不自胜,身子稍稍朝前倾,等待一个天降美啾。
珠子哗啦一声放下。
微莺摆摆手,摇头叹气:“陛下,你嘴角都翘到天上了,什么事这么高兴,非得边哭边笑啊?”
云韶表情管理失败,恼羞成怒,不管不顾要来冲过来,微莺连忙一扬马鞭,飞快溜了溜了。
——
这次任务,微莺一共拿到了二十点融合度,所以晚上梦到从前时,梦境变得格外漫长而清晰。
她又回到皇帝心心念念的院子里。
站在荷塘前,明丽的阳光倾倒,水面波光粼粼。池塘的荷花已经凋零了,几株残荷耷拉着脑袋杵出水面。
池塘旁边是一片葡萄藤架,又大又肥的叶子已经长出来,被阳光照得翠绿如玉。
微莺走到葡萄藤架旁,拨开卷起的枝叶和旁边的一蓬杂草,总觉得里面会冒出个小皇帝来。就像上次的梦一样,小奶娃蹲在草丛后偷窥,黑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拨开草叶,没有看到小皇帝,她心头有些失落,回头看前方精致的小楼,心想,原来皇帝流落在民间的时候就住在这,小日子还过得挺不错。
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养成现在的性格。
眼前景致莫名眼熟,微莺站了好一会,才把明丽精致落满阳光的小院,同皇宫深处鬼气森森的金屋联系在了一起。她坐在葡萄藤架下的石凳上,手撑着下巴,等待着回忆自动展开。
过了一会,她听到门外仓促的脚步声,连忙站起来,准备去开门时,眼前的景象像水墨一般模糊散开。一个浅青窄袖襦裙的女人从模糊的水墨中走来,离她越来越近。
视线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十分熟悉的脸——长而上挑的眼皮,眼尾胭着一线淡红,挺直鼻梁,冷白肤色,和总是微微翘着的红唇。
是她原本的脸。
青春明艳,不输任何人。
微莺去其他世界完成任务的时候,一般会优先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她摸着下巴,欣赏着自己,啧啧评判:我真是个大美人!
突然高兴!
自从女人出来后,微莺眼前的世界就像隔了一层画布。她站在外面,看着画中人慢慢动了起来。
两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跑来的少女停在门口,静静看着女人,幽深黑眸中流露出微莺熟悉的眼神。
微莺心中漏了一拍,心想,这便是少女时的陛下了。
云韶散着头发,白嫩双颊有几道黑漆漆的印子,裙摆有火燎的痕迹,像是刚从火场奔来。她按着门,身子在微微颤抖:“先生,我……”
女人见来的是她,先是微微一惊,睁大了眸,而后像是明白什么,摆摆手,和煦笑道:“我都知道了,韶儿,你跟我来,我和你说以后的事。”
云韶眼睛发亮,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像只学步的小鸡仔。
“韶儿,如今行宫一场大火,你与宫家之间剑拔弩张,图穷匕见,但你切不可慌乱,也不要想着报仇,先稳住自身的阵脚。记住,你是先帝的孩子,是大盛唯一的继承人,是人心所向,是众星拱辰。”
她回头笑了笑,“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日后千难万难,也要咬牙自己走下去了。”
云韶茫然地点头。
女人继续道:“我已通老师修书一封,以后会有人来保护你。裴将军向来是向着你的,先不必说,崔相表面中庸,但你是真龙血脉,他心中必定是支持你的。朝堂之上,宫鸿波等外戚看似手眼遮天,其实失了民心,不堪一击。”
她突然掩唇低低咳嗽两声,来到藤架下,给自己倒杯茶水,喝了口润润嗓子后,才继续道:“等日后你登上大典,前几年也要稳住朝堂,示弱于人。宫党盘根错节,想要剪除这株大树,须得徐徐图之,否则你直接动手一剂猛药,伤的是大盛国本和天下百姓。”
“登临大典以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娶越山之女为皇后,再立裴将军崔相两家的女儿作妃,这样才能第一时间稳住形势,我再写一封书信,你送给清辉,她看到以后会明白的。”女人低低咳嗽着,表情有些落寞,“清辉才华出众,鸿鹄之志,国事上若有难决之处,可以找她问问。”
“我不愿。”云韶开口,斩钉截铁地说:“先生,我不想娶其他的女人。”
女人顿了片刻,柔声劝道:“等你登基,宫家的女人势必会入宫,若你不提前筹备,皇后之位让宫家人坐上,日后想要报仇,就更难了。韶儿,后宫也是另一处朝堂啊。”
云韶眼圈泛红,倔强地站着,梗着脖子重复:“可是我不想娶其他的女人,我、我有先……”她面上一红,声音越来越弱:“我不要其他女人,先生在我身边辅佐我就足够了。”
她低着头,抓住被火燎黑的衣角,小声道:“我不想报仇。”
女人放下茶盏,笑容有些悲伤,“可是韶儿,我想让你活下来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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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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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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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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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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