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往暖阁来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一条线的门缝里钻出来,与他的方向背道而驰,轻车熟路地滚入花坛,贴着墙角划出无常阁,回到如荼居里。
“嗬,他定万万想不到,地府有我尔灼,就不能有谢必安!”尔灼也早已沐浴更衣,换作一身荼白色官袍,补子上重彩绣着荷花鳌云纹,头戴一顶同色逍遥巾,手掌心里躺着刚回来的纸人,稍微抬手,纸人化作一团火,附着在上面的元神重新回到他的神府里。“白无常,今日要你再也无翻身的机会!”
*
轰轰烈烈的盘查大宴终于拉开了序幕。整场大宴设在酆都城上空,全部悬在墨色烟雾里,入场森严,除了十殿冥王、各殿鬼差,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白无暇差点被拦在场外,他头戴莹白色软幞头,身着莹白色素衫,不会腾云驾雾,一手紧紧拉着玄藏的紫色祖衣,生怕掉下去。“大和尚,进不去怎、怎么办?”
玄藏里面穿着黑色海清,外披紫色祖衣,显得脸庞愈发白净。他没理睬白无暇的碎碎念,掏出腰上的令牌,与守门的鬼卒说:“此乃我的手下,白无暇,也是鬼差。”
“右座恕罪,大帝亲令,属下实属无奈!”
玄藏没有说话,眼睛定向某处,实则右手负在身后,以凭空取来一物,在手心里捏出了一块鬼差携带的青铜腰牌,上面清晰地刻着“鬼差白无暇”之字。
“可以?”玄藏出示腰牌。
鬼卒细细端详,看不出瑕疵后,随即为他们开路:“您请入内。”
进场以后,映入眼帘的是宽阔无垠的空地,边上围着作长案软垫,案上摆满了葡萄瓜果美酒,貌美纤细的婢女们来往其中。
“哇!”白无暇可算是开眼了,将手搭在眉骨上遥望尽头高台,“这能容纳万人吧?”
“这可是有名的屠宰场。”
“屠、屠谁?”白无暇差点噎住。
玄藏领着他随意找了座位盘腿坐下,而后眯着眼睛说:“看到高台了么,那就是酆都大帝亲临时的座位。坐在那个地方,对底下发生的一切都能观察入微。到时,犯错的鬼差将会当着万人的面,从这里打下地牢。”
“啊?这么严苛啊!看来,你们这里的鬼差也不好当啊?!”白无暇见有人看过来,连忙学着样子盘腿在软榻上坐下。
玄藏往琉璃杯里斟了一杯酒,放在嘴边饮了一口。白无暇惊讶地看着,他其实想问,出家人怎么能喝酒呢?但转念一想,大和尚连鬼都能杀,这里的规矩肯定和阳间不一样。
白无暇就这么坐着,看着鬼差们来来往往,然后在南西方向看到了一道心心念念的影子――是他!白无常!
他差点喊了出来,好在捏着双手按压住了自己的心情。只见那位一袭重彩刺绣白袍,头戴精白色纱帽,心无旁骛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不是吧?
白无暇只觉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里,直到那位来到自己身边,他才觉得热血一下子全部冲到头顶,脸上火辣辣地燃烧着,头顶也在冒青烟,鬼知道脸色有多红。
他不敢扭头去看,只敢拿余光去瞟,瞟了一眼又一眼,乐此不疲。
只见白无常坐下以后,始终注视着前方,一言不发,像一尊塑像。与此同时,右侧的大和尚也没一句话。全宴热闹之下,唯有这一角是死寂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一声“大帝亲临”,之后,尽头的高台之上金光灿灿,落下一尊神像。神像消隐之后,才隐约看到一位身着金冕衣的人物坐在龙椅上。
“开启罢。”仿佛天外来音。
之后,一殿冥王身着殷红色朝服,手捧象牙朝笏走到玉阶下,禀告说:“臣请罪,私授贿赂,心怀不忍,擅自轻判,请大帝降罪!”
此言一出,全宴鸦雀无声。
白无暇察觉到身旁的人为之一颤,不自觉地侧目相望,只见,白无常一脸肃色,捏着琉璃杯的手指泛白。
“呵,有意思~”玄藏故意出声。
闻言,谢必安终于转了过头,看清楚了他们。
“是你?”谢必安仿佛明白了什么。
白无暇一脸茫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玄藏却会意地笑了,轻声地说:“想要扳倒白无常的,又何止贫僧一人?”
谢必安回过头去,望着玉阶下认罪的一殿冥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同时,眼里渗出血色,下眼睑亦是翻红。
“白无常,方才你说有重要之物交给本帝,呈上来!”大帝亲令。
谢必安从软榻上起身时,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像往常一样弯了弯嘴角,镇定从容地上前。
整个大宴,目光全不汇聚在他的身上。仿佛自他踏入地府以来,就没有一日不被关注。有多高的位置,就有多少双手想要把他扯下来。因此,高位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得的,不止要步步为营,更要有过人的心理素质,方能做到临危不乱。若是――还能演戏,就更妙了。
“小的尚未准备好,还请大帝恩允几日――”他立在一殿身后,不受任何影响,结果,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打断。
“大帝,白无常的重要之物小的已经拿过来了,请大帝过目。”
听到声音后,他并未惊讶。谁在注视,谁想害他,谁想要他死,他都了然于心。他要做的并不是告发谁,而是更加谨慎,让自己成为密不透风的墙,那些不怀好意的暗箭便能不攻自破。在冥界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没有规则就是冥界潜在的规矩。
他看到是一身荼白色官袍的尔灼朝他走来,同时,手上还捧着一本藏蓝色大簿,上面白纸黑字,历历在目。眼里闪过一抹鄙夷,自己的一番功夫泡了汤,终究是便宜了这小子。
“大帝,请容小的解释……”他想解释。
“呈上来!”大帝却不想给他机会,帝的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
“是!”尔灼路过他身旁时,留下一声浅笑。
谢必安直起身,垂着眸子,余光扫过旁边的一殿冥王。当初果然押错了宝,一番努力终究是错付了。
大帝手上的簿子,不是别的,正是他这几百年来搜集来的九座大殿的罪行,名为《九座罪簿》。这件事原本是为讨好一殿冥王,特意在背地里暗箱操作的。只是,在翻陈年旧账之际,他还怀有私心地单独编纂了一本《一座罪簿》,顾名思义,是他记下的第一殿这几百年来的罪行。
按照计划,今晚他将弹劾除一殿之外的九座大殿。有罪簿在手,铁证如山,大帝又眼不容沙,九座大殿必将一落千丈,跌入谷底。等推翻九大殿之后,他便可以踩着一殿冥王的肩膀,光明正大地成为大帝身边的亲信,与十座殿平起平坐。
只是,千算万算,他只算错了一步。他始终算不准人的心。www.xiumb.com
一殿生性多疑,他是熟知的,所以,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下了赌注。没想到一殿冥王早已怀疑起他,今日的一口反咬,他方才明白这一步棋果真是不能行的。
“白无常,一殿已虔心忏悔,你却还准备一本《罪簿》,居心何在?”
帝言一出,全宴哗然。
都知道白无常无心无情无义,但这几百年翻云覆雨,挟势弄权,权尊势重,几乎爬到了最高点,在十殿之中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还有何不满意的?背叛冥王,于他又有何好处?他究竟还想要什么?
“事已至此,小的――无话可说。”他回答得从容不迫,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却还能镇定自若,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心也不是一般的硬。
“哼!”
大簿被重重丢在玉阶上。
大帝动怒:“你知道,本帝最恨是什么?最恨不忠之臣!主子有错,为人臣子,理应犯颜进谏,而不是在背后卖主求荣!”
满宴回荡着大帝的喝斥声,全宴之上的鬼差纷纷变色,不敢抬头。谢必安亦低头,强行支撑着自己,咬着牙不敢松懈。直到听到大帝下令――
“今日之宴,一殿纵然有错,但念在主动领罪的份上,本大帝暂且不予追究。命,一殿将过往错判之案全部归正。然而,今日白无常卖主求荣,是为不耻!由一殿领回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谢必安脚下缓缓渗进来下面的黑雾,同时,地牢的大门也向他打开,要将他往昏暗不见光的底下拉。他没有反抗地低头叩首。
――“小的,领命。”
哪怕是叱咤几百年的难以撼动之辈,陨落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众人在震惊白无常的野心时,也会感慨世事无常时,波谲云诡。
席上,各殿的冥王们解决了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舒了一口气。鬼差们则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看,幸灾乐祸。白无暇眼睁睁地看着白无常被黑雾吞没,消失在宴上,心里火急火燎,忍不住噌的一下站起来。
“坐下!”玄藏低声轻喝。
“可是――”白无暇满腹委屈,想替白无常抱不平。大宴上那么多人,无一人帮白无常说话,可见人情薄凉。看到玄藏严厉的目光,不甘心地坐下。“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你们就这样对待同僚??”
“白无常是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况且――”玄藏又斟了一杯酒,放在嘴边,“我是他的上级,可不是什么同僚。”
玄藏说得不假,自从地藏王闭关修炼以后,他便担起了阴曹地府的代掌,品级和冥王一样,自然是无常的上级。
白无暇却什么也没能听进去,烦躁不已,抓着自己的头发,反复地念叨着:“那我要怎样才能救他!”
“白无暇,你不是想留在地府么?那么,你来做白无常,如何?”玄藏似乎微醉,眼里漾起了些许涟漪。
白无暇震惊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在说什么?我来当白无常?那他呢?”
“你觉得有了今日之事,他还有力回天么?”玄藏想起方才谢必安打入地牢的情形,嘴角不觉上扬。右手飞速攒动,捏了一块紫铜腰牌出来,悬在他眼前――白无常,白无暇。
邪和尚!落井下石!白无暇在心里暗骂了几十遍,却又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到大宴散去,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地牢的方位,不管不顾地跑到地牢门口。
来到这里,心凉了一多半。地牢位于酆都城的后方,这里被高耸的城墙挡住了所有的光芒,是真正的暗无天日。地牢深陷地下,仅仅露出半米高的入口,透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门口有两列鬼狱看管,手执冰冷的法器,戒备森严,比阳间的牢房要可怕得多。
那么多人恨他,想必在里面不好过吧?想到这里,白无暇拼了命也要往里面闯。鬼狱早已听闻今日大宴的风波,知道白无常被打入地牢后,新无常不日上任。而眼前这位愣头愣脑的白衣年轻人,腰上别着“白无常”的腰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拿坚硬的手柄杆死死拦住。
“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进不去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刻薄的声音。
白无暇回头看到是尔灼,正是今日大宴上亲手将大簿呈给大帝的鬼官,顿时没有任何好气。“是你?与你何干!”
“不愧是新任无常,连说话都如出一辙。若是白无常――哦不,若是谢必安知晓此事,一定会很开心罢?”
“你!好恶毒啊!”白无暇气得发抖,手指着尔灼的背影,只差破口大骂。
看到尔灼进入地牢后,白无暇气得更厉害了,又试着闯了一遍无果,恨恨地跺了跺脚,掉头跑回去找大和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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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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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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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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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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