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林昼说该做午饭了的时候,裴重苍心里一咯噔,这就过完一个上午了?他这一上午干啥了?他扭头看墙上的钟,才指向十一点,纠结着是再写会儿作业还是现在就去帮忙烧火。这时他首次感慨还是城里方便啊,开关一扭就有火,活动水塞一拔就能下水,做饭洗碗都完成得很快。
算了,还是烧锅去。
林昼像早上做饭时絮絮叨叨着热旧菜、做新菜,也说点别的家常,在厨房里陀螺一样转过来转过去,几乎只在饭点出现的大橘也跟在她身后面喵,裴重苍坐在灶孔面前顶着红扑扑的脸沉默地烧着火,时不时答应一声。
他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都说忙碌的日子时光如梭,原来安静下来的日子也会。
下午裴重苍完成了英语作业,便问林昼要了裴名州生前的物品。
“留的也不多了,他读书时候的书本子都拿来惹火了,这里面主要是他工作时候的一些东西,还有很久以前给我们写的信,都是刚参加工作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没得钱嘛,就不能经常回来。哦,这个,这些是他画的画,说等够多了就用来糊墙,贴满你睡的那个屋,不过他后面画的都是你妈,就不好拿来糊墙得。”林昼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到后面就不说了,过了会儿强忍哽咽说让裴重苍自己看,然后提着簸箕去地里了。
裴名州的东西都合在这个木箱子里,约一尺长五寸宽五寸高,挂一副黄铜三簧锁,箱体四面文图,木色自然暗沉,打磨过,但没上漆,或许是保存较好的缘故,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中待了许多年的老旧木箱并没有散发出霉味。
箱子里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几本发黄卷边的小册子,看起来是旧时代地摊上叫卖的那种;几张课程表,上面标注着授课进度和某些学生的特殊情况;十几封家书,上面都贴着2分的邮票;一叠手法拙劣的画,大概是初学绘画的裴名州在家学习无聊之时画的;几支钢笔,其中一支是英雄的,看上去还很新,看得出笔的主人很珍惜它。
裴重苍从小册子看起。
一本《人体经络图》,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外传》,一本《简读<我的一生>》。
《人体经络图》一翻开就是一幅手绘男子人体图,身上打了不少点,点上一根直线拉出去,旁边附字“天突”、“璇玑”、“神藏”等等,后面还有详细的功用解析。老爸不是学医的啊,他这辈子就只知道个足三里和合谷穴,老妈站久了走累了腿不舒服就按足三里,老妈肚子痛脑壳痛就按合谷穴。
趁二老不在,裴重苍用手机查了下另外两册书是啥。
《多情剑客无情剑》原作古龙,是小李飞刀的第一部,讲李寻欢和阿飞的,不存在什么外传。那这就是瞎编咯,不过也能理解,那时候武侠风靡全球,没有人不爱看武打片,没想到老爸心里也有个武侠梦,甚至去买盗版书籍。
《我的一生》则有许多不同人的版本,看这本册子的内容应该是以色列首位女性总理梅厄夫人的自传,讲自己的生平以及民族的苦难和斗争的历史。原版是英文的,可老爸英文不好,又没有足够的时间看整本,就买这种简读的版本,嘶——这么一想,当初老爸该不会是看中了老妈的翻译能力才一见倾心的吧!
放下小册子,裴重苍开始拆信,从九五年到零零年,一共十七封,其中两封是裴孚望的回信。在寄回家的十五封信中,裴名州都只是简明扼要地说明自己的学业、工作及生活情况。
类似于:早起有蛋,午时两菜一汤,有肉有绿,晚间则清淡些,课业不算繁重,只是各社活动点名参加无甚闲暇,因体测成绩不佳,晚间多于校内散步,蚊虫凶恶,不知家中如何?儿生活费够用。
或是:晨起觉天凉,复披上风衣,假日多家访,难归家,望谅。薄薪已寄回,及时清点收用,多食肉,科学。
当然每封开头与结尾都相同,分别是“见字如晤”、“谨祝康安”。
语文书中多古文,所以裴名州这种老式的行文吐词方式在他看来也不显怪异,甚至觉得亲切,尤其看到落款端正大气的“裴名州”三个字时,脑海中自动用他的语气与声调读出了信的内容,令他感受到父亲在面对他的长辈时的敬爱与克制的想念。
裴名州五年十五封信算是比较低的沟通频率了,而裴孚望更甚,十五封的来信只回了两封,还一句正面回应的都没有,时间上也和哪封信都不挨着。
第一封是九六年秋寄去的,内容如下:
近好。
兢业敬业,爱己爱人,不必寄钱,我们很好,勿念。
第二封是零零年年初的,内容如下:
昨夜惊雷,汝母失魂,盼归,膝谈勿取。
时绥。
裴重苍仔细想了想,他是零一年五月出生,依稀记得父母结婚证上是零零年四月领证,裴孚望这封信是零零年二月元宵节写的,那前后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找了找裴名州的信件,零零年只有一封,是十一月的了,信中说谭景怀孕已有四个月,表明自己将与妻一起去往她的老家过年。往前九九年最后一封也是十一月的,提及女友谭景,同省人,比自己青两岁,同校教师,教授英文。
无论是前年十一月到二月,还是二月到当年十一月,时间跨度都太大了,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裴孚望说出“赶紧回来有话和你谈,不要轻举妄动”这种话。
裴重苍一抬头才发现裴孚望已在门口注视自己许久,不知是何时结束的午休,二人视线相接,裴孚望才结束了注视,从卧室门口缓缓走过来。那悠长深邃眼神很熟悉,他在林昼眼里也见到过,就在昨天,她说自己和老爸很像。
爷爷大概也是这么觉得吧,才会远远地望着他那么久,那个时代的父子俩虽然没有亲昵举动,也从不说爱,但刻在骨子里的血缘和想念是忘不掉的。
裴孚望在摇椅上坐下,不看他,拿起万年历翻阅起来。
裴重苍心思一动,想说,便说了:“爷,你和爸吵过架吗?”
裴孚望果然动作一僵,却没正面回应,反问道:“你奶跟你说的?”
“不是,我就是好奇,我爸脾气好,跟谁都吵不起来,所以想看看他有没有叛逆期,跟你们吵架啥的。”
裴孚望哼了一声,“他脾气好,那你是说我脾气不好?”他又哼一声,“我脾气再不好都是他爸,也是你爷!”
裴重苍没应,过了会儿裴孚望的倾诉欲上来了,把万年历往肚皮上一扣,自己就说了起来:“你爸脾气太软了,看到都急人,我嘛脾气暴,肯定要骂他的,从小骂到大,你爸嘛就听到起,从小听到大。他没得啥叛逆期,就跟其他人一样,该上学上学,该回家吃饭回家吃饭,没得啥不一样的,隔壁那家的娃儿叛逆期要出去打工,给他老汉儿打个半死,你爸就在屋里头听到,我估计他也不敢叛逆,怕挨打。”
老爸在他印象里温柔归温柔,却不是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小时候有一次路上的陌生人给他和小伙伴糖吃,老爸远远看见了就把那人吼跑了,然后告诉他们那是人贩子,他们的糖吃不得,他们的车不能上。
而且家里进老鼠、生蟑螂、爬蜘蛛也全都是老爸解决的,他什么也不怕。
读了信、听了爷爷的讲述,他逐渐觉得这个遥远的人形象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裴孚望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没人附和他,虽说林昼也不是个事事点头应和的人吧,但总还是有反应的,哪怕是杠回来呢。可对这小子说话,半点都不来气,跟他爸那种不敢吱声还不一样,这小子是听了不往心里去那种,一棍子打泥巴地上没回音,白说啊!
于是裴孚望感到气不打一出来,又是一声冷哼,说:“作业都写完了嗦!”
裴重苍看看天色,说:“马上就阴了,一天写一门刚好够。”
“作业当然是越早写完越好啊!像你们这些娃儿都是堆到最后一天才写,净抄同学的,没得前途!”
裴重苍也不在意,转而问道:“我爸以前穿的衣服还在吗?”
“都烧了。”
“为啥?”
“死人的东西还留到做啥,更不好送人,就烧了算了。本来你爸也没得几件衣服,春夏秋冬来来回回那么几件,唉,也是他爱惜东西,穿多久都不烂,脱线就带回来你奶给他缝两针,节约得很,是个好品质,你像你爸。”裴孚望重新举起万年历,说,“你爸结婚之后老家就没多少他的东西了,你那个箱子里头大多都是他放在单位抽屉里的东西,你奶去收的。你如果想找别的,应该去找你妈,她说不定还留了一些在她那里,不过应该不在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可能在她老家吧。”
去问谭景?怎么可能。
裴重苍没搭言,把那叠画拿出来看。
大多是铅笔素描画,入门的静物,有苹果有花瓶,然后有圆珠笔画的纯线条画,像是到了速写阶段了,再往后就有了毛笔画的黑白山水画、炭笔画、水彩画。
奇怪的是,最后一张竟然是油彩画。
裴家没有油彩,裴重苍也没见过家里有别的油彩画,而现在手里这一幅恰好还是点彩画,模仿著名画作,取名《献云山的夏季雨后》。
啊。是了,就是这一幅,它如此不一样,肯定有它的道理,会不会就是一零年夏天画的呢?这上面没有标注时间。哦不,应该不是,那年夏天老爸支教中途没有回过家,地震完之后废墟掩埋了一切,不可能如此完整干净地保留下来这幅画。
那是以前的?
“爷,老爸以前都在哪些地方支教,你知道吗?”裴重苍问。
裴孚望摇摇头,说:“你爸的事情从来都是自己作主,我们不管的。”
裴重苍把东西整理好重新放回去。
裴孚望又生起了火,爷孙俩和昨天一样隔着火盆并排坐着眺望远方,神出鬼没的大橘再次出其不意地窜上了裴重苍的腿,卧下就开始呼噜噜。
乡下真的好安静,静得互相都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心绪难平。
二零一零年的夏天,裴重苍刚结束三年级准备升四年级,那时候的他除了上课读书写作业、下课和小伙伴打闹买零食、放学回家看电视吃西瓜,别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爸爸没在家过过完整的寒暑假,至于去哪儿了,小时候他以为爸爸出差了,大一些了才知道是去支教,最后一次支教地点“献云山”他还是在爸爸的葬礼上知道的,听到大人们谈论。
一开始他责怪老爸只陪了自己短短的九年就走了,但是他刚刚意识到,或许是自己对于父亲的存在太过理所当然,从而反向忽略了他呢?
感情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因为它是双向的,有付出就希望有回报,亲情也不例外。
琇書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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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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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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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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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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