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界上还剩什么地方可以让人放弃思考,答案是监狱。
钱双小心打量着这个他从没来过,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来的地方。和他想象中的很不同,没有他人口中那样冷冰冰,老旧的墙面甚至让他想到老家的房子,给了他一种“这只是一座普通政府行政大楼”的错觉。
狱监们也没有那样严厉,只是脸上盛满了冷漠与公式化,看谁都一个样。一名看上去已是中年的狱监带他进了个小房间就出去了,要嘱咐的事项在他办手续的时候就嘱咐过了,刚才在等候室也听了几遍反复播放的视频,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时间到了就立刻走。
节假日不让探监,约上的这一天没课,只有监考任务,他请了假一早就赶来了。特意穿了稍显正式的黑色西装,结果出门碰见陈老师,说他穿得好像结婚,于是赶紧回去换了灰色的,然而就在半小时前他觉得自己又像大厅里进出的律师。
钱双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置于桌面,无意识地盯住了手边的计时器和通话器,酝酿着一会儿要说的话。
他昨晚批完作业后打草稿来着,写一张撕一张,后来想想自己又不是来演讲的,不必要准备这种东西。
比起自己说,他其实更想多听。
咔哒,门开了。
柏彩蝶进来,狱监在她身后关上门。她穿着灰扑扑洗得掉色的囚服,头发被剪得非常短,人黑了点,进门时的无神眼睛在见到是他的那一刻微微瞪大。她没说,但钱双知道她此刻既意外又不安。
柏彩蝶犹豫地在坐上椅子,见钱双拿起话筒,并示意她也拿起来,她却没动。
“拿起来呀。”她看见钱老师这样的口型。
或许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柏彩蝶还是拿起了话筒放在耳边,钱双松了口气,要是柏彩蝶直接拒绝交流,那他不就白跑一趟了,下次还不知道会约上什么走不开的时间。
近看,柏彩蝶的表情还像从前一样,很冷淡,充斥着对世道的漠视,但是她的眼神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她的嘴唇干裂,眼袋明显,皮肤毫无光泽可言,举着话筒的手也不似同龄人一般细嫩,是一双干粗活的人的手。
她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少年气了,唯有一副黑框眼镜仿佛还昭示着她的学生身份。
钱双自责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这些细节。
“我看到告知书才知道,但是上面没有说太多。”
柏彩蝶皱着眉说:“都送到学校去了吗?”
“不,我是在你的......姑姑家看到的。”钱双思考了两秒,决定这样称呼。
那是一封允许申请探监的告知书,钱双花了数个周末,辗转找到柏彩蝶在外务工的亲戚,说是姑姑,其实是柏彩蝶父亲的父亲的姐姐的女儿,关系很远。亲戚说这么多年他们就没见过她几次,两家很早就不来往了,除了柏彩蝶爸死那会儿寄了点钱回来聊表心意,就没再听说过他们家的消息了。
“啊,不过我们收到过一封信,本来觉得是诈骗的就留下来当证据,您给看看,是不是柏彩蝶这娃拿来骗我们的?一个人跑出来又没得钱,还好我们没上当。”亲戚从堆满了杂物的凉席下翻出来一封法院告知书。
钱双一看邮封上如假包换的邮戳和告知书上的钢印就蒙了,是真的,他心想。但他仔细看了一遍后撒了谎,说他也不能确认,不过他希望可以拍个照回去找朋友问一问。
亲戚不疑有他,很爽快地说他就算是直接拿走都行,反正这么久也没人来要钱,那留着也没啥用了。
告知书差不多是三个月前寄来的,里面关于案件和判决的内容一笔带过。一想到自己的学生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月,而自己一点不知情,钱双就心急如焚,在电话咨询了多年不联系的学法律的高中同学后,带着身份证、十三中聘请合同、学生学籍证明、师生关系证明就来了少管所申请探监。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看守所这样的地方在民用地图软件上是搜索不到的。
“哦。”柏彩蝶大概能猜到他说的“姑姑”是谁。之前开庭的时候,律师就把她的家庭状况当庭悉数列举出来了,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详细,她请求不要通知到无关人员,被驳回了。未成年人犯罪是一定会通知其亲属及监护人的,不过她没想到这么远的远房亲戚居然都被他们找到,看来法院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可以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吗?”他不相信他的学生会犯罪。
“我......杀了人。”
“是过失杀人吗?未成年过失杀人应该不会判太久吧,我记得新闻上——”
“四年零七个月。”柏彩蝶说出这个时间来就好像在说与她无关的某辆列车的发车时间。
过往年岁如走马观花,但那天的情形她记得很清楚。
作为附带民事诉讼原告出席的是她几乎素未谋面的外公,言之凿凿地举出了她们母女俩不和的种种证据,并以女儿是自己的赡养人为由要求她进行适当赔偿。
柏彩蝶也是那天才从外公口中再一次听见她妈的名字,刘沛珍。真的很生疏了,上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在眼前出现还是几年前申请助学金的时候。
听了外公的质证,柏彩蝶没有作任何反应,母女不和这件事没什么好隐藏的,认识她们的都知道。于是辩护律师就死亡赔偿金这个点进行了反驳。审判长认为被告作为未成年不具备完全偿还能力,予以驳回。
大概是不甘心吧,外公接着坚持要从严判处,他来之前了解过了,未成年故意杀人可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但被告辩护律师认为应结合前因后果及事件原委来看待,他坚持认为这属于情节较轻的情况,判处三年即可。
而检察院公诉人认为被告先是失手造成意外伤害,但其后非但不及时救治,反而进行了明显的故意杀人行为,使得案件性质突变,对社会的影响也是极恶劣的,绝对属于故意杀人且情节恶劣一类。
“我方反对你方陈述内容,我方被告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勒索、被威胁、被道德情感绑架的一方。她还未满十八岁,在砖墙意外倒下时一瞬间失去理当救治的判断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后来的持刀行凶,我方坚持应归类于防卫过当。且随后被告立刻报警自首,试问谁会在故意杀人后自首呢?”
“反对!即便不是蓄意行凶,也是激情杀人,在被害人失去行动能力后予以致命一击,这是事实,所以归类于故意杀人根本不为过。”
“基于我手中的事实材料,相信各位都能发现被告短短十七年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这场多人辩论在柏彩蝶听来持续了很久,她从早上吃完早饭被提审,现在已经饿了。她想站起来走走,活动活动麻木的小腿,但她现在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被众人无限解读,她只好动也不动漠然地看着前方。
看着审判长一会儿示意这边发言,一会儿示意那边注意言辞,看着书记员飞速地记录着这一场唇枪舌战。
她没有想过要逃脱法律制裁,说实话她对于自己被判多少年毫不关心,刘沛珍死的那一刻,她就好像把有生以来的执念都给散去了。
一审结束,四年零七个月,被告决定不上诉。
她看到外公朝她啐了好几口,骂她不是个东西,大叫她有着恶魔的眼神,说她毫无悔改之心,放出来肯定还会继续祸害社会,白白浪费父母辛苦养育投入的心血精力和金钱。他为国家感到心痛,自己劳作一生,不说国家栋梁,最起码也不能养出个蛀虫来啊!
柏彩蝶对他疯狗般的乱吠无动于衷,只在听见最后几句时忍不住冷笑起来,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拿异样的目光看她。
若是父亲还在世,那么她会尚存一丝愧疚,但平心而论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这十七年过得坦坦荡荡、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可你和刘沛珍又算什么东西,一个没见过一次面、给过一分钱、一口吃的,一个把她当摇钱树和换钱的筹码。她不觉得自己入狱很冤枉,却也不觉得刘沛珍死得冤枉。无所谓,她们俩都是社会的害虫,死不足惜。wWW.ΧìǔΜЬ.CǒΜ
“谢谢您。”柏彩蝶低声对她的辩护律师说道,随后被带走了。她十分感谢律师为她辩护,期望为她争取到更低的量刑,虽然她不需要,但她还是真心感谢这时候还能有人为杀人犯说话,很难得。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旁听席里,汪警官安静地看着柏彩蝶被带着走远,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有个女儿,才刚学会说几句话,因为她和老公工作都忙,所以请来了爷爷奶奶带着。每天回家都会被扑个满怀,那是她一天最高兴的时候,工作再忙再累,看着那张笑嘻嘻的小脸也就不觉得了。
女儿长这么大,她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有时候爷爷奶奶凶女儿几句她都心疼,就是不方便说,只得偷偷带她去吃好吃的弥补。
她听完了全程,实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家庭,做母亲的不像母亲,做女儿的不像女儿。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接到自首电话赶到现场后,看到柏彩蝶的第一眼,杀人总归是令人惶恐的,她强压悸怕朝自己淡定表述,那时候她也觉得这孩子是恶魔么,怎么能这么淡定地说自己杀了亲生母亲呢?
汪警官现在才明白,意外确实很意外,临时起意割喉也是真起了杀心,她对于公诉人的量刑要求毫无异议是因为......她认为外面的世界比监狱还要让人绝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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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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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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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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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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