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某一天。
初亦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成了墨。
雷霆大作,风从敞开的玻璃灌入,在阳台内使劲打旋儿。m.xiumb.com
他窝在阳台的暖椅上,发白的薄衫罩着瘦脱形的骨骼,身后毛毯拖到脚下,如果不是绷紧的脚背,几乎看不出他正在忍受什么。
不知道是睡得久的原因,还是身体对外界的感觉已经在退化了,他目睹着冷风强烈撼动窗前的树枝,连花架摆放的几盆绿植,也被吹得铛铛滚落,但过了很久,他才真正感知到了凉意。
那一刻,他却仍然一动不动,雷电的凶煞没能让眼睫颤上一颤,停滞的余光从半合的眼前散去。
雨倾盆下来了,雨滴刮进他的眼睛,又从眼眶滚落,他像一个媒介,谁都能随便在他身上做点什么,别说反抗,连反应都不会有。
但是没有人会这样做,房间没有其他人,他有时候会数,这是与世隔绝的第几天,后来数,第几个月。
他又把眼睛闭上——
想象房间有个人,随便什么人,能取件薄被盖在他身上,盖很久,直到被子下的肌肤腐蚀殆尽,自己的结局也不算坏。
有点冷了……
他起身,蹲在地上捡拾他的银皇后,苍白手指穿过暗色土壤,像坟地里的骷髅,被雷劈了出来。
他给自己逗闷子,扶着墙壁起身,头磕到了玻璃。
昏黄复古的路灯下,有个东西缩成了一团,缩在雨里,一动不动,旁边的香根鸢尾都知道,雨来了,要弯腰,但那东西不动。
初亦拿起阳台一把伞,从玻璃处投了下去,然后关了灯,希望自己不被发现……
能从雨声中分辨出,伞落到了地面,他暗暗站在一角,向下看,那东西仍是不动——
伞就在面前,五步之内……
初亦就这么在微小的角落站着,注视了很久,感觉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再不动,就要被雨淋化了。
后来他想,化了就化了吧,和他有什么关系,没事的,他也要化了。
五分钟后,他撑着伞,来到了楼下——
一分钟的路程,他走了五分钟,四肢很是灵活了。
那东西是个扎黑色双马尾的女孩,这种地方,实在很难见到黑头发的女孩。
他不说话,女孩蹲在伞下,不动,灯下积聚的水洼映着她的脸,恬静,木讷,未成年。
当然,初亦无瑕顾忌她长什么样,也不想打听她为什么半夜蹲在这里淋雨。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会和人相处了,怕对方把他当成恶人。
后来想想,他不像恶人,有点像鬼。
幸好,女孩也不会和人相处,她蹲在伞下开始哭泣,像是委屈找到了温床,抽搭声渐渐大了起来,十分忘我。
天色有要亮的趋势,但雨还没停,初亦毫无征兆地收起伞,有点像夜间出没的孤魂野鬼,生怕撞上一点儿天光,把身体赖以生存的腐气驱除干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慢,或许撑了半夜的伞凸显了诚意,那女孩开始跟着他,两只红肿的眼睛盯着他腿上的动作,似乎在想人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中风了。
要中风的人,应该也没什么危险性……
女孩跟他来到了门口,自觉蹲到楼道的地上,初亦把房门打开,走进去。
门开了很久,女孩才领会到那是可以进去的意思。
女孩缩在门前,雨滴从全身滑落,很快把地板打湿,她用袖子使劲蹭,越蹭越湿,急得找不着北。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责骂,反而闻到了一丝热腾腾的饭香。
光秃的桌面放着一碗面,初亦捞出来一点,放在小碗里,自己吃了一口。那是在向女孩证明,自己没有下药。
他把碗筷洗过后,锁起来,又给她添置了一双新筷子。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正常食物了,强忍着胃里的折磨,很体面地走到卧室浴室,吐得昏天黑地,把整个房间留给了女孩。
女孩不走,发烧了,缩在沙发一角打颤。
他翻箱倒柜,扒出来自己早就放弃服用的感冒药,不声不响留在了桌上,除了做饭,几天都没有再从卧室出来过。
即使是这样避嫌,每每走出去做饭,还是会看到女孩滕得从沙发上起身,缩到门前,十分抗拒和他接触,靠近也不行,眼眸低垂,身体紧绷。
这让初亦很受挫——
他很久没照镜子了,不知道什么鬼样才能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个样子,而且他明明没什么攻击力了,肉眼可见……
几次开口想问,又都咽了回去。
虽然女孩抗拒和他接触,但她似乎知道寄人篱下就要做点什么,每天刷洗碗筷,擦洗地板,给满屋的绿植浇水,看到初亦走路艰难,甚至会有上去搀扶的冲动,当然,仅仅是冲动,她没那个胆子。
女孩经常哭,哭得多了,初亦就跟着心软,时不时会在她抖动的目光下,冲她微笑,在纸上写几个单词和汉字,跟他说别哭了。
同在屋檐下的两个人,几乎没有有声的交流,每天都在奇怪氛围的笼罩下。
初亦没赶她走过,女孩也就不打算走。
久而久之,她的目光渐渐不抖了,不仅看到初亦不会跑,还会开口和初亦说话,声音很轻,性子腼腆,小声说他挺倒霉的,年轻人中风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偏偏让他赶上了,初亦语气平静,问她这句吐槽到底憋了多久。
女孩在他家住了很多天,多到初亦忘记数日子了。
女孩觉得初亦走路不方便,会主动包揽出门买食材的任务,但能看出,她要花费很大力气,才愿意出门和外界交流。
初亦会交代他去买些花肥,秋天到了,故乡的金花茶开了,他写下地点让她添点回来。
后来几乎每天,初亦都能找到什么花该开了,然后让她去添置。
女孩一开始不情愿,后来看到故乡的花实在是美得不像话,每次抱着花的心情都和瓣上的露珠一样美。
去的次数多了,女孩渐渐的不需要心理准备了,次次回来,还能跟初亦讲讲外面遇到的趣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抚平情绪,自愿回家了。
这是初亦生前唯一有勇气交流的对象,也是那几年陪他时间最长的人。
他们语言交流其实不算多,双方都对彼此的出现胆战心惊,都固守着自己的经历沉默,但之后初亦发现,他年纪比她大,所能做的也比她多一些,他先破壳说一句话,就会让女孩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害怕一点。
他十分受用这种变化,好像又找到了生活的感觉,用尽全力扩大这种保护,自己从中汲取无尽的温暖和力量。
梦里的情景也不再是黑白交织的虚无,变成各种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以小姑娘这样的性格为模板,他为他们做事,他们小心地回以善意,醒来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
有时候,初亦躺在暖椅上幼稚地想,那可能是他失散多年的小妹妹,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妹妹,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有父母,若有似无的亲情在某些时刻,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
“初亦哥哥你别怕,中风中到不能动了……我养你。”
后来女孩再度离开出生地,去异国求学,临别时给他打电话,他没告诉过任何人那个许多年都没用过的电话号码,但那个女孩打来了。
“你画过肖像画吗?没见你画过,如果可以,用我来张处女作怎么样,鲁本斯风格的油画,胖胖的可爱一点……”
初亦窝在暖椅上,应着,太阳照得他全身暖烘烘的,疲惫的眼捷轻轻覆盖了瞳孔。
“我在你睡觉的时候,去过你的房间……满屋的风景画真漂亮,真得很想……想去你画过的地方看一看……”
……
初亦拿不稳笔了,根据记忆的样子在纸上蹭,蹭坏了十几张,最后终于认清现实,他画不动了,选了张不那么抽象的寄给她,结果遭到女孩痛斥,还专程打电话骂他,说他不走心,回了国肯定去他家闹。
“好。”初亦最后回应。
-
初亦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像那天在阳台晒太阳一样,醒来都不知道是几天后了。
梦里他没有任何障碍得和人交流,然后突然出现了一双灰蓝色眼睛,年纪轻轻却腰背佝偻,躲在角落数食粉。
初亦从人群中脱离,黑色屋子即刻笼罩了他们,他看他数得反反复复,有些着急,刚迈过去一步,喊了一声以修,以修噌一下抱着他的食粉跑了,黑色屋子又只剩下他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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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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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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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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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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