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槿从天子处退回自己的住所,已是夜半时分。
不过短短一日内,她惊闻了自己与祁珣颠倒错乱的身世,经历了痛不欲生的悲怆和绝处逢生的喜悦,此时早已累得只剩皮囊。
雨已停歇,将难闻的腥味尽数冲刷掩盖,只留下一片泥土的清新之气。
天幕无星无月,纯粹的黑,仰头望久了不禁有些眩晕之感。他此时应早已出了邺京,与江陵卫峥一道直奔西越了吧。
他位居高位多年,定不甘偏居西南一隅;他那样的锱铢必较,定不会放过那些对他下套的人,贺兰祈的死,只是开始。
正在她准备从西边的天际收回视线时,一片黑影无声地落于她眼前。
“卫峥!”连槿惊讶出声,她原本以为他已与祁珣江陵一齐离去了。
“殿下可已安然离去?是与江太医一道吗?你怎么在这里?殿下身边不需要人守护吗……”
立于门廊暗影下的卫峥,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大气不喘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紧紧抿着的嘴角不由得有了些许弧度。
待连槿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歉然苦笑:“对不住,我……”
“殿下无恙,已随江大人前往西越。殿下身边另有其他暗卫,你不用担心。”卫峥的声音依旧生涩,却隐隐中带着些许上扬的语调,“是殿下让我留下,保护你的。”
连槿愣然了片刻,待回过神时脸上却是一热,掩饰地微微偏过头:“那……那,日后有劳你了。”
卫峥颔首,稍稍退出几步。“我随时都在。”说完,便如一阵黑色的旋风,消失在连槿的视线里。
看来,祁珣是知道自己在知道了身世后,对十六年前的那段往事定不会甘于无为的,才让卫峥留下,为她挡下那些明枪暗箭。
连槿撩了撩被吹起的鬓发,抬眼看向卫峥消失的方向,唇角现出一抹笑意。
身处天涯彼端的他,自有他的抱负野心;而她在这寂寂深宫中,也有未了断的纠葛因果。
晨雾犹在,草木未晞。
掩映在薄雾中的未央殿,一如既往的静谧幽宁。
连槿候在偏殿中未等多久,就看见尹红蕖扶着一袭素衫的高惜若徐步而出,未施脂粉的面容稍显苍白,却透着不能亵渎的圣洁。
连槿愣了愣,但还是未忘了屈身行礼:“娘娘。”
高惜若笑意淡淡:“你的气色倒是比昨儿好了许多。”
连槿有些窘迫:“奴婢昨日失仪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高惜若偏头对身旁的尹红蕖微微颔首,尹红蕖略微抬眸看了高惜若一眼,却仍是一言未出地俯身退下。
“问吧,”高惜若闲闲地坐下,对连槿的目的了然,“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连槿目不转睛地看向高惜若,“当年的淑妃……她……为何会死?我为何会被你送出宫?却又如何进了掖庭?”
高惜若半阖着眼眸,嘴角却是微微弯起,“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所见以及我想说的,仅是一面之词,你无需全信。但我保证,不会骗你。”
“十六年前,你母亲正怀着你,临盆之期将至,却听闻独孤一族因谋逆罪满门被诛杀的消息,大惊下动了胎气。”高惜若的面色有些沉郁,“因为独孤家惹了圣怒,无人敢理会,你母亲仅靠着身边寥寥几个近侍,颇为艰难才将你诞下。”
“你母亲与谢氏一直不和。你母亲在将你生下后,自知难保,却又担心日后谢氏对你不利,便让身边的女侍带着你来找我。”
说着,高惜若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深了几分:“我虽是个失势的皇后,但却已在这里活了两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块砖瓦下的秘密。”
她的视线移向连槿,目光幽然:“我确是对着宫廷有所执念,但并不在你母亲与你身上。我无心也无力救你母亲,但将你送出宫还是可以的。”
“刚刚出世的婴孩不见了,谢氏便找来一个畸形死婴,指认你母亲诞下妖孽祸国。你母亲没有辩解,直接找了条白绫了结了自己。”wWW.ΧìǔΜЬ.CǒΜ
高惜若的话语低了下去,看向眼前那张如出一辙的脸庞,目光深邃莫测:“你母亲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早早便料到了结局。红颜薄命,可惜了。”
“之后,许是你母亲的意思,也或是那个女侍的主意,你被送到了方家。但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几月,因为一首诗方家涉嫌谋逆,男丁当即处决,女眷入宫为奴。”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也是几年后,在掖庭中探视方家女眷时,才发现你也在内。”
连槿微垂着的头慢慢抬起,墨色的瞳仁内波涛汹涌:“您似乎忘了一个人。”
的确,高惜若从始至终都未曾提到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
高惜若半阖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狡黠的光芒:“我即便不说,你也明白,不是么?”
“是,我明白的。”连槿轻轻应声,唇角溢开了然的笑意:“或许,连您对这宫廷的执念,我也有些明白了。”
“甚好。”高惜若抚了抚连槿柔软的额发,像个慈爱的长辈,“如此,倒也省得我日后费口舌解释了。”
夏暑将去,秋叶瑟瑟。
西越战事本已接近尾声,只待西越都城外的决战一役。却不料,西越一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在大晟军队必经之路上设伏,大晟惨败,征西将军郑谦与监军江陵皆不知所踪,尸骨无存。
当惨败的战报从西边传来,无极殿上的群臣却皆束手无策。
天子颤巍巍地指着战报上连连出现的名字,声音震怒不已:“这个‘夏浔’到底是何人?我五十万大军竟会被他不足万余的残兵打败!你们说!”
“陛、陛下息怒,此人不过是西越宗室的偏支旁系,一文不名,哪里值得入陛下的圣耳……”
“息怒!你们让朕如何息怒!满朝文武竟比不过一个出身山野的蛮子么?!朕要尔等何用!”天子拍案而起,怒而指着一个个垂头噤声的群臣,厉声呵斥。
“陛下!陛下,不好了!”仓皇惊慌的通报声从殿外传来,在空荡荡的大殿响彻不绝:“北境告急,契胡集结了二十万铁骑,已下战书,不日攻城!”
群臣皆被这番话语吓得脸色瞬变。
“这可如何是好?”
“那群北方鞑子可比南蛮可怕得紧,嗜血食肉的,跟野兽没有分别!”
“可朝中眼下既无可用之将,也已无可用之兵了!”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
天子只觉得耳边嗡嗡然,不住地有大臣此起彼伏的惊呼。他眼前一阵发黑,本欲扶向一旁的御座扶手,却不料身子一歪,整个人便笔直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陛下!”
“唤太医!快唤太医!”
天子此番病情来势如山,太医院的医官们倾巢而出,乌泱泱地全挤在天子塌下,低声议论着对症的药方。而抓药端茶的内侍更是如走马灯似的,在昭阳殿中络绎不绝川流不息。
但纵是这般,天子的病势依旧毫无起色,大多时辰都在昏睡着,即便清醒了也难言语。
在此军情紧急的时刻,不得不让在府中省过半年的长乐王祁珩重回朝堂,毕竟如今他已是与天子血脉最近之人。
但祁珩空有一副好皮囊,对于军国大事一概不通,却又自视甚高不愿听从臣下的劝诫,以致于不过几日,朝堂上就已是一片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而此时西越的军队却是愈战愈勇,势如破竹,不仅一举收复失地,并在半月内便夺下了绥州,杀了谢缙祭旗,与北方契胡相互应和,直接向大晟宣战。
连槿对此情形并不感意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用在祁珣身上倒是分外不差。
他如今摆脱了大晟太子的身份,没了原来的礼教束缚,行事起来愈发随性无羁,却甚是有效可行事半功倍。
他既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那她在宫廷中自然也不能闲着无事。
祁珩只是个高坐于上的木偶傀儡,不足为惧,需要对付的,应是操控傀儡的人。
可自从谢缙被杀的消息传来后,谢如湄就称病不出蒹葭殿半步。倒不是奈何不得她,连槿知道只需吩咐卫峥一句,他就能立马提着谢如湄的人头来见。但只是死这样的惩罚,对于她枉死的母亲,对于她十六年的孤苦艰辛,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她要让谢如湄生着,却尝着比死亡更甚的痛苦。
就在连槿一边在御前守在天子,一边暗中想着整治的法子,却陡然听闻芷兰回宫的消息。
“你如何回来了?”连槿看着小腹隆起的芷兰,微微蹙眉。宫掖诡谲难料,怎比得过行宫的清净闲适。
芷兰却是笑意不减,走近连槿身侧,附耳轻声道:“我回来,自然是来帮你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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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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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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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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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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