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盘腿坐在案几前翻看文卷,头也不抬地问:“抓住了吗?”
“抓住了,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伯,在驿馆干活有一年多了,此事之前一直勤勤恳恳的,没什么异样。已经关入刑部大牢。”
“看好了,别让任何人去探监。白天跟踪裴清的那个杀手,审出来了吗?”
“那人见其他同伴都死了,神情是挺害怕的,可我们没问两句,他就七窍流血,死了……”Χiυmъ.cοΜ
他翻页的动作一停,抬头看莫焰,“死了?”
“恐怕是幕后之人提前让他们服了毒,事成之后再给解药。”
“……敢打主意到裴清身上,这幕后主使不是胆大包天,就是脑子有病。”
莫焰点头,“但凡有点眼色的,也不至于走这一招,专心对付季蝉不就够了。”
“裴清身边的伊伊,你与她交手,感觉如何?”
“她身形灵活,招式果断,但力量不足。按她武生的出身,倒也说得过去,当初她就是在舒妃娘娘生辰宴上唱的武生,出了点岔子被罚,裴姑娘把她要了过来。”
“这就太巧了。裴清每次出宫都带了她……”他放下文卷,抽出一张图纸递给莫焰,“你想办法接近她,看看她的左手腕内侧,有没有彦国皇室影卫的印记。”
“主上怀疑她是彦国皇室影卫?可皇室影卫,为何留在裴姑娘身边?”
他没有回答,伸手重新拿起了文卷,淡淡道:“两个月前我们和彦国影卫交了手,随后裴清在临江县茶楼与一个颇具权势的人会了面,七夕时我又见到了这个人。能把裴清保护得这么好,还四处游玩故作浪荡的,”他提笔将文卷中一个名字圈起来。
“应该就是表面不务正业,实则神秘莫测的彦国九皇子孙祺轩。”他转而问,“裴清在南陵的事迹可有查到?”
“还没有……”莫焰不太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十七传来消息说,裴姑娘刚才去张院判府上了,说是要和张院判一起研制新药方。十八跟在裴姑娘身边,路上倒没遇见什么异常。”
他皱了皱眉。他白天看张春林就有些不顺眼,张春林居然直呼她的名字,像是有多熟似的,他们相识也才半个月吧?
“知道了。”他摆摆手,示意莫焰退下,莫焰忙又开口:“还有,宫里那边有话说。王爷他说,说……他喝药快喝吐了。”
他仿佛能想到叶景贤说这话时的神情,不由摇头一笑,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对莫焰说:“好,你告诉庆王,朕明天就把面具还给他。”
————
张府的管家姓周,侍候了老爷张泽义十几年,老爷去后,又尽心尽力侍候少爷张春林。张家的人都传统又固执,张泽义二十好几才娶妻,成婚多年没有孩子,他也没有纳过妾,终于生下了张春林,妻子又难产去世,他心痛又自责。他是医者,知道她这一胎有多凶险……
张泽义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后来也没有续弦,专心投入太医署的事业中,而张春林在他的影响下,也致力于研习医术,对其余事物一概不感兴趣。
少爷这都二十四岁了,周管家想,别说娶妻生子,恐怕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好不容易有个胆大的姑娘上门来找少爷,周管家正高兴着,却见姑娘身后跟了个黑脸侍卫,表情冷得活像谁欠他三千贯钱。
此刻周管家和黑脸侍卫一边一个侍立在敞开的书房门口,竖着耳朵关注里面的动静。周管家本来不想打扰少爷和那位姑娘的,但这侍卫好不懂味,偏要站在这守着,他只好也较劲似的站在这,不让少爷输了阵势。
张春林也被突然前来拜访的裴清给惊到了。
他心里莫名慌乱了一阵,虽然知道裴清是来和他讨论阿鸢病情的,但总是唯恐招待她不周,又怕待会裴清要查阅什么书籍,他这儿却没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开始梳理自家书房有哪些藏书奇书,好在裴清进来就坐在书桌旁提笔写字,他莫名松了口气,目光随着她行云流水的笔势而动。
裴清写好之后拿给他看,又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个药叫断肠水,由这几味药材制成。”
他接过纸张一看,断肠水虽名为断肠,其药物构成却没有断肠草,但有几味药材性质阴寒,含毒量也不轻,但相互之间又有中和的功效。他拔掉瓷瓶塞子闻了闻,无色无味。他沉吟片刻,问:“此药水效用为何?”
“它能让饮用者情绪脆弱,敏感多愁,倾诉欲|望浓厚,几乎有问必答。”清儿踟蹰片刻,道:“但也有缺陷:年老者用之必死,性阴者用之易得阴寒症。它原本是用来拷问犯人的,所以研制过程中没考虑到老人和女性。”
张春林也不好问她为什么会研制这种药水,他盖上塞子,犹豫着,低声道:“元帆已然快六十了,那这药不适用于他,你想给田藏维用?”
“给田藏维作用也不大,它不能确保饮用者供词的真实性,况且我们如何接近田藏维让他喝下这个?这岂不是算对他用私刑了。我是想……让阿鸢喝下这个,试试能不能让她开口说话。”
张春林点头,“这阴寒症倒不难。就怕它和阿鸢身上的花柳病相互作用……”
清儿叹气,揉着眉头道:“我也不想行这下下之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断肠水是我改进之后的,不知效用是否与从前一致。”
张春林懂了,这是要拿他试药的意思。这些天他和裴清试的药也不少了,他自然信任她的医术,只是这“有问必答”……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我来试药。”他站起来,握着小瓷瓶踱了几步,道:“我,我喝点酒壮壮胆。”
清儿不由想笑,“张大人糊涂了,吃药前怎么能喝酒?放心,我不会问些奇怪的东西的。”
张春林回来坐下,看她倒了杯水在杯子中,打开瓷瓶,滴了三滴断肠水在水中,轻轻摇晃几下,端到他眼前。他忐忑地接过,看着手中的杯子,又看看敞开的门。
清儿领悟到他这是怕丢脸,便起身跑过去关门。
周管家见她过来,眼睛一亮:“姑娘需要些什么,老朽去拿。”
清儿笑着摇头,道:“二位可以站远一些么?”
黑脸侍卫的脸更黑了,“裴副使,主上命我保护你。”
“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你主上多虑了。”清儿说完便把门关上了,周管家得意地看一眼侍卫,见他冷哼一声抱剑靠在柱子上,周管家学着他的样子哼一声,也抱臂靠在一旁。
张春林握着杯子,鼓起勇气道:“好,那我喝了。”
清儿看他仰头喝下,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提起笔打算记下来,见他喝完后呆了会,神情恍惚,抬眼与她视线相对,一言不发。
“张大人?”清儿拿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见他眼圈开始发红,径自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伤心道:“不是酒。我想喝酒。管家!”说着便要起身出去,清儿连忙拽住他的袖子:“张大人,不能喝酒,会影响药性!”
张春林苦兮兮:“酒也不能喝,你怎么和我父亲一样管这么严。”
清儿:“……”
她寻思这药以前也不会令人变成傻瓜啊?
“唉!”张春林开始叹气,“我知道父亲一直不喜欢我。”
清儿:“?”
张春林一揉眼睛,泪花被他蹭掉一半,清儿惊了:“张大人?”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继续说:“母亲是因为要坚持生下我才走的。姨母和我说,母亲她那时都快四十了,千辛万苦怀上孩子,开心得要命,父亲怕她身体承受不了生育之苦,劝她服药流掉,她坚持不肯。
“她知道父亲为了她遭受了多少闲言碎语,她一直想给张家留下后代,而这回她终于要当母亲了,她怎么可能会放弃呢?
“可是父亲说的没错,她身体承受不了,所以她刚生下我就走了。我记事后就看着他经常早出晚归,恨不得整天待在太医署,虽然他嘴上说不怪我,可是心里却没法喜欢我。”
清儿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没法与他感同身受,但这三年多来,行医途中却见到不少类似的例子。
有人生患疾病也要生,生出来不是儿子就继续生,有人因妻子没生出儿子而对其冷眼以待,有人在妻子难产时毫不犹豫说“保小”,有人甚至因高龄产妇生下不健全孩子而抛妻弃子。
人们对于子嗣的执着,常常令她困惑。那时候她就想着,自己只能治病罢了,而“救人”是天下最难的事。通常情况下,人能够救的唯有自己而已。
清儿摸摸自己口袋,没找到手帕,书房一时找不到手帕的替代物,她只好看着张春林继续拿水当酒喝:“我便努力讨他喜欢,下苦功夫研习医药,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医学。治病治病,成天和病人、药材打交道,有什么意思?我想进的是翰林院!”
清儿想道,那你从事自己不喜欢的行当多年,也是挺厉害啊……
“但是我多想得到他赞许的眼光啊,我还是进了太医署,看着他每天是如何工作,如何看诊,我慢慢的,也开始理解他: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看着他在你手中重新恢复生机,那种成就感和幸福感,是无可比拟的……”
清儿赞同地点头,轻声问他:“那你从此就喜欢上医学了吗?”
张春林打了个水嗝,“我还是不喜欢和药材打交道,但我已经学会担起责任。父亲……他把自己压得太狠了,我想为他分担一些,可是,可是我成长得太慢了,那场瘟疫发生时,我才十五岁……”
他逐渐说得颠三倒四,清儿执笔记下症状,还没写完,被他夺下笔来:“你写什么?认真听!”
“好,好,张大人只管说,我听着呢。”
“父亲从那次瘟疫之后就开始越发郁郁不乐,他说他对不起怀玉公主,我不理解。他怎么就对不起梁怀玉了?他能做什么主,他只是个医官而已!”
清儿这才明白,他说的瘟疫就是明熙十六年那场瘟疫!张泽义在梁怀玉的启发下一夜研制出瘟疫药方,从而解了瘟疫之患,梁怀玉也因此被人们深深信奉为福星。发生了什么,让张泽义觉得愧对梁怀玉?
“张大人,你展开说说,你父亲为什么会说他对不起怀玉公主?”
张春林摇头,忍不住又掉下两滴眼泪,“这是父亲的秘密,这是他的心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清儿挨过去坐他旁边,抓起他的袖子糊他脸上给他擦眼泪,张春林一边躲一边说,“不能说,不能说,你打我也没用……”
清儿哭笑不得,却见他一个劲往后躲,念叨着:“裴清,你坐远些,别靠这么近,你再这样,我对你印象又要差了。”
“哦,你对我印象有多差?”
“以色侍人,惑主妖妃。太医署哪是说进就进的?陛下太儿戏了,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我当年考了两次才进的太医署!”
清儿连忙拿笔记下,改进后的药果然有所不同,看张春林胆子就变大了许多倍。
张春林开始懊悔,“不对,你把它忘了吧,我不该说的,我不讨厌你,唉不是!你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啊。”
“那你把我打晕吧,我不想再说了,我停不下来,怎么办,你快把我打晕。”
理智开始回笼了?那这次药效的确温和不少……清儿一边记载,一边回他:“下官怎么敢打上级呢,张大人可真会说笑。”
“我没有说笑,唉,我被你给骗了,这药哪用试,你的药根本不用试,你的药没出过错……”
张春林还在叨叨不休,书房的门被敲响了,清儿抬头一看,是跟随她过来的那个侍卫站在门口,旁边还有一个影子,应该是管家。张春林大惊失色,胡乱把自己脸擦干净,说着:“别,别开门,我要丢脸了,不行,别开门……”
拍门声更大了,清儿怀疑他们再不回应,黑脸侍卫就要砸门了,她高声应了句:“等一下!”转而对张春林说,“今晚试药很成功,但这药效可能有点长,要不我让那个臭脸侍卫进来把你打晕?”
“这,他来打肯定很痛吧?”
“可我打的话可能找不准位置,要多打几下。”
“那算了,让他来吧,你好烦……”
清儿连声说着“是是是,我好烦”,一边起身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侍卫放下拍门的手,冷冷道:“裴副使,已经快子时了。”
周管家也凑过来,正要说点什么,一眼看到少爷嘀咕着什么走上前来,他吃了一惊:“少爷,少爷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快,快打晕我。”
清儿也对侍卫说,“张大人要你打晕他。”
侍卫二话不说,并起五指迅速在张春林后颈砍了一手刀,张春林两眼一翻当场晕倒,清儿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张春林砰的一声跌在地上。
周管家目瞪口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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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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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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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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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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