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情没有回答,夜影却在这一阵沉长的静默中感受到了许多。
以前,他曾想过,也好奇过,墨情尚为人时,是何模样,哪一国人,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但现在,他不了。
因为即便知道,也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好奇心能得到满足,了解这些,没有任何作用,而若那过往曾是伤痛,便更是如此。
摸索着,指尖顺着轮廓,到达了额角的太阳穴,并指轻按着,夜影轻声,打破了这阵沉长的寂静:“我们……继续?”
又安静了一阵。
夜影觉得有些奇怪,心道:莫不是睡着了?
然而,正当他方要抻起脖子往下看时,身侧的人却忽然动了。
宛若一条冰凉的蛇,自下而上,渗得人浑身发凉。
夜影惊愣,躺在原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便听见耳畔传来了一声低喑:“……继续什么?”
心跳蓦地脱缰,重重地在胸中碰撞敲打,夜影张了张嘴,不知所措:“……继续……方才说的……残魂。”
“啊……”墨情眯着眼,尾音挑长,低声,“是了,残魂……”
夜影抿着嘴,别开眼,默默忍受着不时轻扑在耳畔的,恶作剧般的气息。
“在酆都时,原是想同你一起来的,可临出发前却听到了一点消息,这才临时改变了计划。”墨情道,“我去了一趟河底。”
夜影:“鬼门?”
“嗯。”
“是关于那些残魂吗?”
“嗯,有册录官口信来报,上面的死人和下去的魂,数量对不上。”墨情道,“魂魄无故丢了48条,全是女子。”
夜影微愣,顿时联想到了什么,当即将陈家的诅咒之事说与墨情听了。
可说完,夜影又觉奇怪:“那陈家女眷四代下来,死得较为离奇的,顶破天也不过十来个,何来四十多人……?”wWW.ΧìǔΜЬ.CǒΜ
墨情就这么在黑暗中注视着那张陷入深思的容颜。
他方想开口,身旁便传来一声轻啧,夜影皱了皱眉,恍然:“剩下的,在义庄。”
——正是那些无名尸首!
若要说整个嵘曲镇哪里尸首最多,那自然只有义庄。
可那也不对……
义庄尸棺不论封棺与否,他探过的尸体也不过二十来具,就算加上陈家的这些女眷,怎么凑也不会到近五十……
忽然,似有灵光一闪,夜影想到了义庄游荡的那些残魂。
“剩下的尸首,在地下。”
墨情嘴角微动。
“那些残魂可有再说什么吗?”
“她们说,将她们剔开剥离的,是一个左脸有一朵红花胎记的女人。”
“是魔物?”
“不确定,残魂们的话也不能尽信,不过参考罢了,有总比没有要来得好。”
夜影若有所思:“……确实。”
“那那些被剥下来提炼的魂魄的去向呢?可有提及?”
墨情有问便答,只是这一问他也显得稍许无奈,道:“时间太短,残魂力量不够,三两句便要歇上许久,我等不了,便先赶回来了,剩下的,一有消息,便会传过来的。”
夜影好奇:“如何传?”
墨情一笑,侧眸望他:“倒也不难,只是东西被影哥哥放在嘴里含了半日,也不知到时还能用不能用。”
夜影:“……”
许是锻炼出了些许条件反射,夜影直觉,这种话说出口,不过是墨情一时兴起,寻自己开心罢了……
可转念一想,夜影却略感无奈:“可现下我们身在封棺之中,不能自由行动,要探,估计也要等到天明之后了。”
“这倒不必。”墨情道,“这守灵的封棺已然被多下了一道保险,为了防止活人顶替,循迹追查。影哥哥,你若不是这副身子,就是我再拖,只怕是八抬大轿都抬不回来了。”
夜影心里也叹:这回真真是自己主动,入了虎口了。
墨情继续道:“这保险的机关已经触发,那边也迟迟没收到尸体,必将起疑,再继续待在这也无用,想要去探,大可随时掀开棺盖,光明正大出去即可。”
说罢,墨情便支起一肘,另一只手掌往上撑去。
“……等等阿青。”
动作微顿,墨情低下头看他。
夜影思衬着,道:“……我们两个,一起出去?”
墨情收了手,轻笑:“嗯,不然呢?”
夜影默了片刻,刚想说好,却不料一拢冰凉竟顺着他的下巴,轻轻持握住了他的脸。
墨情的声音、气息、乃至味道,都近在咫尺,瞳眸微微眯起,鼻尖贴着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擦而过,带着缱倦的温柔,在耳边稍做停顿。
“……影哥哥,阿青救了你,是不是该赏?”
夜影不自在地垂下眼帘,不知所措,断续地答:“自然……是该的……”
“那……再来一次?……”
夜影蓦地,攥紧了拳。
然而,就在温凉覆上来的前一刻,忽然,身|下多了一片怪异的触感,怪异得叫夜影无法忽视,不得不叫了停。
“阿青……等等,我下面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墨情扬了扬眉毛,尾音轻挑:“……下面?”
夜影一怔,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是后背——!”
脸颊隐隐地发烫,叫夜影浑觉,自己的手脚竟也跟着有些发软。
狭小的空间里,墨情双肘一撑,动作灵巧,将自己整个人换到了夜影身侧,托着他的肩臂,轻声:“影哥哥,侧身,我看一下。”
然而,就在夜影刚要侧开身子的那一刻,棺外猝然响起一声惊叫——
“啊啊啊——!”
……小青儿!?
夜影动作一顿,便又是一阵惊呼炸起:“……我的裙子——我的裙子不见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低微的“沙沙”声自墨情的袖中响起,墨情皱眉,抬手一晃,袖中的片玉便带着幽绿的青芒,落进了掌心。
当然,在夜影的眼中,那只是一个极小的轮廓罢了。
将东西抖了出来,墨情道:“说。”
不知是真的被含坏了还是怎么,除了断续的言语,剩下的大部分,全都是模糊不清的噪音。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懂那一两句断续的连词。
“……青……青爷,残魂……红……胎记……炼……封印……红——”
夜影皱眉:又是红?
噪音里的字句停顿了片晌,又响起来,只是这声音实在是模糊得根本不能听。
墨情掂着手上铜板大小的幽玉,抬眸:“真的坏了?”
夜影一愣:“这……”他也颇为无奈,墨情走前也并没说不能往嘴里放啊……
捏着那片幽玉,装模作样地握在手心里,又晃荡了几下,这回,声音竟比方才要清楚多了,甚至听得出那是几个老者的声音在冲着同一处齐声低喊,想大声,却又不敢大声。
“那些残魂……被炼……化、封印在……一条……红裙中……!”
这一瞬间,脑海中滞塞的思绪忽然通了大半。
可他仍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件用魂魄炼就的红裙,为何要一再给他穿?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然而不等他明白,墨情的脸便先他一步沉了下去,情急之下,不待夜影多做反应,便下手想要将人移开。
仿佛隔了一层屏障,棺木外,小青儿嚎啕崩溃的哭声听上去沉闷而压抑,甚至扭曲。
墨情动作已经极快,可仍是晚了一步。
那袭丢失的红裙,在下一刻,赫然穿在了夜影的身上!
……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失焦了,那双笑意犹存的瞳眸不过眨眼,便神采尽失,唯剩下空洞的晦暗和茫然。
夜影觉得自己忽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猛地一抓,便将他拽进了那无底的黑潭之中。
“……好疼啊……”
“……好痛……好难受……”
“……放我出去……”
“……好挤啊……放开我……”
这、是那些女子的声音吗?
潭水冰冷,穿肤刺骨,撕咬着,似要将他整个人全都吞噬。
窒息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路席卷而上,痛苦的没顶之势下,夜影抵受不住,呛了水。
手脚如负铁灌铅,沉重得叫他动弹不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这里好冷……我想回家……爹爹……娘亲……你们在哪儿啊……”
“……”
夜影快要承受不住的,不止这灭顶的窒息感,相较之下,更让他感到压迫和折磨的,是这些不绝于耳的凄嚎,一声声、一阵阵,翻绞在潭中之水,由远而近,声声灌耳。
这些哀魂带着怨恨,凄声不止,挣扎不断,叫这深潭之水为之翻涌,隆隆震颤,夜影置身其中,被这剧烈而浩荡的声势不断压挤,仿佛这潭水不是潭水,而是那老沉的药杵罐子,不停地锤捣着,不死不休。
……先是梦境,后是红裙,若非亲身试水……
不,应该说,幕后之人的目标,怕是在中途就转移了。
……楼锋年寨中一众的失踪不过偶然,只是因为接了委托的,是他。
放眼望去,整个栾洲,对他感兴趣到近乎癫狂、甚至不惜放缓原来的计划也要来犯他的,想来,除了那个疯子,也没谁了……
怪不得墨情不惜封去自身魔气,化作凡人之躯也要跟过来,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盘踞在嵘曲镇上的幕后黑手是谁了;也怪不得,他会那般肯定,告诉夜影寨中一众平安无事,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目标,早在夜影踏进嵘曲镇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变了。
而小青儿最初的目标本就是楼锋年,他是作为陷阱而存在的,那一晚,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黑影,也根本没有所谓的一路奔波和逃命。
——全是假的。
虽然一开始也没怎么相信。
只是没想到是,这身红裙,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这种用场……
可是之前穿的时候,明明没有什么异样,为何现在会这样?
触发点是什么,前后的区别又在哪里?
是棺木吗……?
回想今日午饭前,小青儿的在他面前分析的那一番话,若不是夜影早有怀疑,最后演变下来,他断然会因为自己是不死之身而主动提出躺入棺中,冒尸顶替,寻根朔源,去挖出幕后的阴谋和真相。
然未料到的是,即便当时他回避了,可方才在祠堂,那陈为松的一番话里,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体质特殊的事实,试图让他陷入责任大义和自身安危的抉择之中。
若是他有心避开,酒馆便将多一条遭人非议的把柄,若是他接受,那将要面对的便是未知的危险。
既然对方煞费苦心,更出于对酒馆的考虑,故而不用多想,他便就这么应下了。
……不,还是不对,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容易让他……忽略掉的东西才对……
是了——!
除了棺木,还有一个变数,也是唯一一个合情合理,也说得通的变数!
——那块绿豆糕。
确切来说,应该是埋在绿豆馅中的,那半朵幽华。
……全身的骨骼都在被疯狂的挤压,夜影被死死窒锢在这片寒潭死水中,甚至隐隐能听到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咯咯”的闷响。
潭水苦涩,直灌口鼻,夜影本能,想唤黑枫,可张嘴的间隙,一口水便伺机而入,灌得更猛、更深。
他并不是无所畏惧……
若是一直出不去,于他来说,看不到尽头的死去活来,是即便他在岁月的长河中一路血闯过来,也最不愿面对的折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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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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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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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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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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