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瑛少年所说的土屋和那些人为制造的伤患,十之八|九,怕是真的。
而就在男人动摇的这一刻,璃瑛方向陡转:“老峰。”
老峰突然被点了名,整个人一愣,堪堪忍住了那因为条件反射而险些脱口的“在”,肃着一张脸,回头看他。
见他回头,璃瑛才道:“在那一屋子的伤患中,我曾看见有一个伤患,手上戴着一条银链子。”
老峰震愕。
他从向他投过来的哀淡的眼神中,读懂了更深一层的讯息——
那条银链,和你手上的那条,一模一样。
……一个多月前外出采药未归的医者,是他最铁的兄弟。
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好,可以说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铁子,栾洲遭难后,老峰同将军汇合后,便立刻赶去找他了。
因为父母都不是什么富贵命,两家拮据,按照村俗,娃儿生出来,满月时,要戴长命锁,可他们打不起,两家便凑了钱,加在一起,各打了一条细细的银链,给两个娃儿戴上,祈个身子康健,一生安平。
他竟然说,他看到了那条银链……!
这也就是说,他的好友,本不该死……?
老峰从一开始的愣怔,到难以接受的颤抖,到最后,一张脸蓦地沉了。
他冷着脸,言语冰冷至极:“璃瑛少年,此话真假,你可敢立誓?”
璃瑛点头,一字一句:“如若有假,死生煎熬。”
老峰闻言,自嘲般地,哼笑出声。
若是死在魔物的手里便也罢了,他们都认,可自己的兄弟却死在了本该同一战线的人类的手中——无端窝囊!!
试问这口气,孰人能咽?!!
不待站在高处的人出声制止,老峰一个箭步,擦身掠过兵器架,提斧而上,劈锋斩去!
在众人的一片惊哗声中,男人睁大了双眼,一脸茫然,半身分离,浸在血泊中,嘴巴一开一合,却吐不出只言半字。
他不得速死,也动弹不得,两只病态的眼珠缓缓上移,落在身旁不远处那个半路携他一道而来的,自称巫神的女人身上。
……说好的,护他周全呢?
……骗子,都是骗子!?
……哪里有什么银手链,一屋子笼统就那么多人,若是有,他怎么会没看到……?
不,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问题没弄清楚!
……这个狗屁世子知道他脸上伤痛是因为中蛊,既是中蛊,那么来源唯有蛊人挠他一爪,将蛊毒染给他之外,就再没别的可能性了。可蛊人身上落有蛊针控制,他又怎么知道……
啊……是这样啊……
……因为他一早就发现了啊。
物极必反,一口气吊得久了,成日看着仇人在面前走来走去,假模假样,惺惺作态,而自己却动弹不得,浑身脏臭,挨屈受辱,这些种种,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让人作呕了。
怒怨久积,不过数月,便能让这些濒死之人怨憎至此,叫他们宁可掀出那地狱烈火,也要换一个玉石俱焚。
……这种怪物,一个就够了,若是都去了针,醒过来,那还了得吗?
他先前所言,并非都是假话,在他逃跑后,躲藏数日,又绕道回去了,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那里怎么样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能找到,土屋里那一屋子的伤患已经消失不见,角落偶有几根不完全的手指和几块腐烂的碎肉,那三个人也不见了踪影,唯有门口那一滩血迹犹存,骇人双目。
他暗自庆幸,所幸,那些怪物应该都被路过的魔物吞吃了,不会再活过来祸害人了。
两颗眼珠似是因为痛苦,在撑大的眼眶中,猛地震颤几下,便不再动了。
将军沉叹,却也说不了什么,老峰本就对这二人抱有敌意,单凭一条口说无凭的银链就提斧把人给腰斩了,如此一来,即便真假有疑,也无从对峙了。
他看向那个从头至尾都从容不迫的少年。
这孩子,是要搏个同归于尽啊。
……
……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收紧,将夜影从记忆的深墟中强行扯了出来。
“殿下,你的记忆怎的乱成了这样?嗯?”眼角被触手舐留的黏液刺得发红,始作俑者饶有兴致,又凑近了几分,将两张脸贴得极近。
他左看右看,又在他耳边嗅了一嗅,微不可察地,他皱了皱眉。
“殿下,您何时学会端烟杆子了?看来,我不在您身边的这段日子,您的变化似乎不小,日子过得更是逍遥啊。”他低声呢喃道。
“您让阿宁好伤心啊……”
夜影闭着眼,乌黑的长睫微动。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可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殿下,我一直想不通,您当时为何不逃?我都那么努力地哭了,您为何不逃呢?”
夜影紧抿着唇,缄默不语。
少宁一脸落寞:“殿下,您是嫌弃我吗?可我这副样子,不也是拜您所赐,所以,您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少宁,不是我不逃。”夜影开了口,声音微喑,“是我逃不掉。”
……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巫神,她才是怪物,那个将他们双双推下深崖的怪物!
可这些事,他从未跟少宁细说。
在土屋里,璃瑛在碰到伤患的那一刻,便知他们体内所埋的是什么蛊。
这群人的目的他也大致能推个八|九不离十。
在少宁搀着他起身的那一刻,他拔下了用来控制蛊人的蛊针。
——自作孽,不可活,他所做的,不过是给那些蛊人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罢了。
但这些,少宁不知道,他也没打算说。
故而当他被囚,关在大帐后那块独立小帐的铁笼子里时,少宁跪在笼前,看着浑身是血的璃瑛,嘶声痛哭:“殿下,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什么都不对我说!你若是信不过我,当初又为何要将我带在身旁?!”
璃瑛面色苍白,避开他的眼神,低声道:“少宁,你应该去交你自己的朋友……”
……他不想把他一起拖下水。
“胡说!!殿下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少宁不要其他朋友,少宁只要殿下好好的!!好好的……!”
璃瑛蜷起身,卧躺在笼中,账内黑暗,望不见半点明光,当日午后,少宁便被高个子少年半拉半扶着带离了帐篷,璃瑛睁眼,望向笼前,那是少宁方才待过的地方,地面上,还犹见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是泪痕……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呢。
就在那片深色渐渐变淡消失前,帐帘再次掀开了。
来人一身乌黑斗篷兜帽加身,手执一杖,也是幽黑。
不确定是不是斗篷的原因,让这个女人看起来竟有着男人一般的身形,她吟吟一笑,笑意里,却饱含了不善的冰冷之味。
她蹲下|身,手杖横搭在膝头,一手支着下巴,看着笼中被过了数刀的人。
“伤好了吗?”她笑着,明知故问道,“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就拿刀剑伤来说,刀挨得越多,伤好的也就越快,看看,才几日的时间,这都滚了多少回刀口了?昨晚刚伤的,到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可知,外面的人都怎么议论你吗?”
女子轻声一笑,歪了歪头,道:“他们在讨论你怎么样才会死。”
璃瑛没理她。
然而她却丝毫不觉这出独角戏唱得无聊,自顾自答:“只可怜,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会死。”
“说实话,当看见你的心被魔物掏挖出来吞吃下肚的那一刻,着实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呢,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她笑了一笑,总结道,“所以,魔物也杀不了你。”说到最后,她尾音渐轻,似是陷入了思考,不多时,她头上的兜帽动了一动,来了精神般的,她突然攥紧了自己的手杖。
“有了!”她兴奋一笑,“那两种魔物杀不了你不假,可魔物种类繁多,我们可以一只一只来试——”
璃瑛闭上眼,厌恶将那道黑影从自己的视线里隔绝。
“对了。”女人站起身,走出帐前,她轻声道,“给你看看我的脸吧,我猜,你会喜欢的。”
璃瑛视若罔闻,仍是躺着,动也不动。
“嗯……?不感兴趣吗?真遗憾啊,既然你不敢兴趣,我看方才那个哭得伤心的小少年一定会感兴趣的,我找他去,他应该会捧我的场……”她背对着笼子,侧着头,兜帽下的两只眼珠振奋带狠地斜盯着笼中人,嘴角含着笑。
璃瑛爬起身,睁眼看去。
“嗯……这才是乖孩子。”她回过身来,深深一笑,缓缓抬手,勾住帽檐,往后掀开。
璃瑛一颗心蓦地一沉。
这确是一张女人的脸,可这张脸,分明是……
土屋里的那个中年妇人!
她笑意很深,眉眼皆弯,前倾着身子,俯视着他:“先别急着惊讶啊,还有呢。”
言罢,她将拇指和食指贴在了下巴上,轻轻捏住,往上一抬——
中年妇人的脸竟如面具一般,整张掀了开来!!
璃瑛瞳孔骤缩,却并不是被这恐怖的画面所骇,而是,面具下的那张脸,竟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那是他的脸!
仿若照镜子一般,这一瞬间,似乎连空气都凝滞,谷风吹过,掀起帐帘厚重的一角,喇喇作响。
“下面还有呢,但现下我心情好了不少,就不给你看了。待我闲逛回来,心情不爽时,还会再来的。毕竟,你对我来说,倒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消遣。”她掀开帐帘,脚步微顿,“哦,对了,要是外面突然喊起来,别太害怕,那是我把魔物放进来了。”
女子声音轻柔:“璃瑛世子,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不温不火地扔下这句话,女子将掀开的皮面重新盖合,拉好兜帽,她笑如银铃,让璃瑛如芒在背,目光半寸不动,死锁着她的背影,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他不能坐以待毙。
这是当下,直冲璃瑛脑门的想法。
他开始尝试着喊叫,然而守卫进来看了几回后,不论他再怎么喊,如何发出他所能发出的警示,都没有人再进来了。
在认识到他不会死之后,每个人都拿他当了怪物……
……对了,还有少宁!
他刚想开口,却犹豫了。
若是他全盘托出,以少宁的性子,直接去找那女人对峙的可能性更大,可若是半遮半掩,他还会相信自己吗……?
不管了!已经没有纠结多想的时间了。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璃瑛走到笼边,双手握住铁杆,缓缓吁出一口气。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冷静,好让看守不再认为他是在发疯:“劳烦,能帮我找一下少宁吗,我有话要对他说。”
帐帘外传来几声奚弄的嗤笑。
“……莫不是骗子反省了,想道歉了吗?”
“……哎呀谁知道呢,放着吧,别理他。”
“你这不欺负人吗,万一人家想出恭,要叫小跟班过来伺候呢?话本上不都这么写吗,皇子出恭,婢侍左右,连手纸都有人帮忙递呢。”www.xiumb.com
“……咦,你恶不恶心?不过还真别说,相比我看过的,你可算是孤陋寡闻了,我看到的可不止是递手纸,而是要婢女侍候在侧,一路忙,帮到底呢!”
“哈哈哈哈哈……哎,你看的什么话本啊,还写画了啥细节没?”
“改天借你瞅瞅……?”
帐帘外,不堪入耳的言语句句刺耳,璃瑛低下了头,对于这种话,他应该是抵触的,可若是抵触,具体又该怎么表现出来呢……
而这些姑且不论,看这样子,想见少宁,今晚怕是无望了。
心跳忽然走乱了几拍,深谷晚风萧沉,力道更猛,呼的一过,帐帘刷啦一声,被重重掀了起来。
就在帐帘掀起的这一瞬间,璃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正前方的大帐前。
“……少宁?”璃瑛一怔,反应极快,当即大喊,“少宁,少宁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大帐前的人正抬头望着什么,闻言,他慢慢将头摆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
少宁的目光一往如常,穿过掀开的帐帘,和璃瑛四目而对。
然而他却一步未挪。
看守反应过来,抓着□□将帐帘压了下来,又搬来了两块石头压着,不准它再趁势作乱。
璃瑛等了许久,帐帘也没再掀开。
他沉叹一声,才猛然惊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软发颤,璃瑛愣了须臾,才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入夜深沉。
丑时刚过,茫茫寂夜中,终是爆发出了第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不多时,深谷中,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璃瑛被困,束手无策,唯能紧攥着铁栏,将每一节指节绷得发白。
“救命啊——魔物来了——!是魔物!!”
“怎么进来的!?放哨的人呢!怎么都不见通报?!!”
“放哨的……已经全灭了!”
璃瑛愣住了。
……全灭?
……什么意思?……少宁他,死了吗?
“不是有个特能跑的娃儿吗?难不成那魔物会飞不成?”
“我不知道啊,尸体一大堆,我上哪捞去?屁多废话!赶紧抄家伙防御啊——!!”
突然,铁笼上传来几声轻扣,不等璃瑛抬头,一道轻盈曼妙的声音便幽幽落了下来。
“世子殿下,我如约把我的宝贝们带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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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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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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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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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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