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人退出去后，璃瑛收起目光，轻短地叹了口气，抬步走到床边。
石床上，原本盖得整齐的被褥皱成了一团，领口的衣领被强行扯开，露出削瘦苍白的肩骨，双肩上残留着大片强压所致的红色，少年双目发直，口唇微张，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迫着一般，一下一下地开合着。
璃瑛皱眉，俯身去听。
“……我……自……南生……国……来……，无……父无……母，夺……人一命……以身……相……抵……，刺……刺杀……巫……巫夷……”
果然。
巫夷国众皆懂蛊，这种逼人掏心之蛊，因为性质问题，只在军中才有，想来，驻卫老二早年前应该是军中之人。
可即便如此，这种东西用在一个不过十几的少年身上，终究还是刺痛了璃瑛心中的某根危弦。
双膝跪上石床，两手扶住少年的上臂，将人稍稍拉起，旋即回身后坐，收换双手，将人托进了怀中。
他一手横托在他的后肩背上，将人锁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动作极轻，分别在头顶、后脑、耳根、耳后处摸探着什么，这期间，少年倚在他怀中，依然断断续续，道个不停。
璃瑛渐渐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没摸到那个应该有的东西。
此蛊名为吐言，是军中逼|供细作的惯用手段，但和寻常之蛊不同，吐言本身，并不依靠蛊虫入体作为媒介，而是直接养蛊取毒，抹于针尖之上，挑几处薄弱的地方刺入，然后静待蛊毒在体内慢慢散开。
当然，身为细作，首要素质便是强大的精神力，所以一般来说，一根，远远不够。
话虽如此，至今为止，在吐言的毒素下，没有人能挨得过三根针。
忽然想到了什么，璃瑛抬手，往怀中人的喉前探去。
——有了！
他垂着眼，指腹小心翼翼地在喉间轻点试探。
紧接着，他心下一沉，触电一般，手指骤然收回。
——三根？扎在了同一处……？
强压住骂人的冲动，他深呼吸，轻长地呼出一口气，两指指腹捏上了其中的一根针尾。
少年嘶哑的气音依旧断续。
璃瑛抿了抿唇，胸中似有擂鼓，他微垂下头，低声耳语，言语柔和，安慰一般：“小竹，你且忍忍，可能会有些疼，忍过三次，就会好的，别怕……”
言语间，指腹轻捻，他动作极缓，将第一根细针从他的喉间慢慢取了出来。
璃瑛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的漫长。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渐渐沁出，可意外的，怀中的少年竟没有一点挣扎，除了几近断气般的气音断续依旧，以及取针时身体本能的惧颤外，乖巧得根本不似活人，反倒叫璃瑛凭空生出了一种怀中抱了个傀儡偶人的错觉。
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捻上了第二根针尾。
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蛊毒抹在针上，长针虽细，但针针入肉，刺入血管经脉，若是不懂之人，为了去蛊，一口气全拔了，动作必然伤及血管，引发流血不止，这般情况，要不了多久，人就基本凉透，可以准备收尸了。
所以军中逼|供，一旦发现细作，施了吐言，惯常做法，便是留一根针在咽喉处，再废了手脚捆上，哪来的送回哪去。
不出意外的话，对方接到自己人却发现对方咿咿呀呀又吐不出半个字，便会去寻他身上是否有被下蛊的痕迹，一番找寻之后，必然发现咽喉处的长针。
好不容易归乡的细作口不能言，手足尽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亲手拔去那根扎在自己喉间的长针——
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短痛。
吐言之蛊特殊，这蛊毒，不会致命，却会让受|刑人在被救治的过程中缕缕求死。
——因为痛极难当。
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声音又柔下了几分，璃瑛双唇翕动，声音低柔，抬膝抵住小竹的肩背，原本托在肩背上的手小心往上，轻托住他的头，似是觉得不够，他抬起手掌，盖在他的额头上，安慰一般，强忍着指尖的颤抖，动作轻柔，轻轻拍抚。
“……过了今晚，明日待你恢复了，我便帮你擦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若你需要，我明天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一整天，可好？”
他刻意将语速放得慢而长，话音落下时，第二根针也随之而出。
……他感觉到自己取针的手也在隐隐发颤。
他咬着唇，逼着自己集中，发僵带颤的手发力绷紧，几次抓握后，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颤抖，缓缓吐出。
最后一根了。
璃瑛平日里说话极少，即便是和他最亲近的秦娘，日常交谈间，也不过只有那么寥寥几句。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是可以用来安慰的了……
豆大的汗珠将肩袖衣领打湿了一片。
指腹捏上最后一根针的针尾，璃瑛垂下头，隔着手掌，将额头轻轻抵了上去，说出了他绞尽了脑汁才堪堪想到的一句话——
“……小竹，明天的汤药，会甜的。”
最后一根长针拔出——
因为动作足够缓慢，三根下来，虽有出血，但好在自行止住了，出血量也不多。
璃瑛如释重负，缓沉地叹出了一口长气，冷汗热汗湿了一身，他仰起头，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直接往床上一扔，四大皆空，万里清平。
但他不能。
好歹努力算是没白费，这一出若是弄不好，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而在取针的过程中，让他无不惊讶的是，小竹看着体弱削瘦，不堪一击，竟会有着这般骇人的精神和耐力。
直到他感觉到从脸颊到脖子的位置湿热的异样。
璃瑛低头看去，情不自禁地，让他双眼微微睁大了。
似是蛊毒残留，让少年嘴部开合的动作缓了下来，也没了断续不停的气音，但却依旧不能自己，就这么微微地张颤着。
他哭了。
一张脸麻了半张，只有死皱的眉头和炯大的双眼在表达着痛苦和难过，通红的眼眶中布满红丝，眼泪顺着眼角，分出数道细流，将他的前襟打湿了一大片。
“……抱歉，是我的错，抱歉。”
仿佛安慰啜泣不止的孩童一般，丝毫不介意少年身上的脏乱，璃瑛抬起犹颤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直到他慢慢平静，带着轻颤的啜泣，睡了过去。
将人慢慢放平，重新盖好被毯，璃瑛整个人几乎摊在了石蹬子上。
“操……”满身的疲惫叫他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句粗鄙之叹。
……
全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的小竹醒来时，嗓子哑得不像话，吞咽时，更像是有一个浑圆的异物堵在喉中，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难过地清了清嗓子后，才睁开了眼睛。
哪怕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此刻肿成了什么鬼样。
浑身都在泛酸，他艰难地侧过身，靠近床边，悄悄往下看了一眼——
没人。
少年垂下眸，红了眼眶。
昨晚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那仿佛梦魇一般的三根长针，到现在光是想起，都叫他足以浑身颤栗。
拔针的过程，更是痛不欲生……
但比起那难以承受的剧痛，叫他感受更深的是，原来在这世上，还有这般温柔的人啊……
如冰消雪融，久旱逢雨，天降甘霖……
叫他刻骨铭心。
一只手伸出被褥，指尖轻轻触在自己的喉头。
伤口已经被处理了，但包扎的方法却十分简陋，绷带只在脖子上缠过薄薄一圈，只有伤口处的绷带下垫了一块叠得较厚的绷带。
许是错觉，他心头顿扼，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石门开了。
少年偏过头，看见了那道深色的人影。
一如前两天那般，那人的手上端着托盘，门开的瞬间，少年看见门外的地上放着另一个换药用的托盘。
看见少年发红的眼眶，璃瑛微怔：“伤口还疼吗？”
看着来人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石台上，连放药的动作都一成不变，这甚至让小竹有了一瞬间的怀疑，这些种种，是不是其实，都是假的……？
小竹摇了摇头，一头乱发又粘了几缕在额头上，几乎快要将眼睛盖住。
璃瑛探身，将他扶起，靠壁而坐，想了想，他放下手上刚刚端起的汤药，脱下身上的外披，垫在了小竹的身后。
“墓中石壁阴冷，且垫着吧。”
端起木碗，执着汤匙搅匀，他舀起一勺，放在唇沿试了试温度，才送到小竹的嘴边。
“你昨日受难，入口的汤药对温度的要求不似平时，你别介意……”
小竹摇摇头，看着他，垂下眸，张嘴衔住汤匙，将汤药一口一口的咽下。
……真的，是甜的。
少年蓬头垢面，眼里在这一瞬间却似有光，眨了眨，抬眸看去。
面前的人此刻正垂着眸，目光落在手中的碗里，似有所感，嘴角泛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笑意虽浅，却叫少年的心头不觉泛起了融融的暖意。
他不敢再看，便又将目光压低了下来。
他从未喝过这么甜的东西……
缠绕在舌尖上的是一种清淡的甜香，配在汤药中，使得汤药入口虽仍发苦，但甜香中和了苦涩，咽下去时，既苦也甜，仿若喝茶时的初苦和回甘并存了。
不经意的，他看见了对方手上的一两处红肿。
……那是被蜜蜂蛰过留下的蜇伤。
口中的汤药仍是甜的，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酸楚，让他的鼻头也跟着酸了起来。
趁着璃瑛试温的间隙，小竹略干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却发现自己连半句话都说不全，一番努力后，甚至逼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全是哑的。
璃瑛放下汤匙，叹了口气，起身帮他拍背：“这半日你先别说话了，手能动了，有什么想要的，便写下来，能帮的，我帮你弄好就是。”
小竹咳过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牵动的疼痛激得他两眼发红，眼眶微湿，他低着头，一边缓着气，说不出话，便更不知该如何表达……m.χＩùmЬ.ＣǒＭ
……他其实，不识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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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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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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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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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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