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勾之乱已然过了半个月,人们没再见过那杆药到病除旗。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门派销声匿迹,如同凭空蒸发,就连阅水阁最好的探子也探不到风声。
有人说时敬之当众拿了“起死回生”的法宝,露了富,被赤勾教杀人夺宝。也有人说他们只是蛰伏起来,隐藏在其他门派中,就等着武林大会抢视肉。
枯山派到底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门派,人们聊了几日,便把它抛诸脑后。
没了枯山派的人世,照旧像先前那般热闹。
时值春末,晚风亦暖,弈都满是蓬勃绿意。人们都愿意出门遛遛弯,但凡是个像样的茶馆酒肆,个个声如鼎沸。
四名脚夫叫了壶好酒,唤小二拿水兑成四壶。一行人只佐了碟盐煮花生,喝得不尽兴,又叫上几道小菜,这才得了小二好眼色。
脚夫们走南闯北,大字不识几个,胜在见多识广。凑做一桌,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罗鸠那边不太行,都别费心往那跑了。”其中一个鞋拔子脸忧心忡忡,“往年还有人做做生意,咱还能挣几个大钱。现在不一样喽,他们那个新王,神姜……神降圣还是啥玩意,厉害得很。”
“多厉害?说说,说说。”
“说是眼睛铜铃大,一双手会喷火。那罗鸠人本来就个个壮如牛,可怜咱这边肉.体凡胎,娃娃们一波波冲,倒得和割麦子似的。前些日子还能拿人命扛住,如今嘛……啧啧。”
鞋拔子脸抹了把饱经风霜的面皮,幽幽叹了口气。
“弈都这不还好着么,东边不行,咱就往西去。不是说大禁制那边天天有集,少不了活干。”
“得嘞,咱老表就被这话糊弄过去了。那头儿天天刮沙子,头发都给人刮掉咯。别说没活,旱得和个鬼似的。”
“都说帝屋神君护佑,咱大允没灾没祸,咋就越来越不对头?”
“我老叔会算命,说是当今圣上失德……”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换了颜色。鞋拔子脸当即扯开嗓门,大声道:“东西不行,就走南北呗。北地没啥人,南边不是要弄个武林大会吗?人少不了,哥几个一起去。”
刚才宣扬“老叔”的脚夫反应过来,登时咋了几下舌头忘了这是天子脚下,险些祸从口出。
他连忙接话茬:“去得去得。咱几个都去,也好有个照应。那群江湖人都会点把式,万一遇到个赖账的,咱说都没地说。”
鞋拔子脸有滋有味地抿了口酒,得意道:“好说,等咱把手上活结了,晚上就走。弈都马厩贵得很,住不起,住不起唉。”
“你还捏着活啊?”
“可不?”
喝饱了酒,鞋拔子脸置办了些新鲜肉蔬,挑着去了城郊山头。此处山明水秀,富贵人家喜欢在这建别苑,他常常顺手接些送菜活计。
此回稍有不同。
来接应他的不是伙夫或小厮,而是个头戴傩面的青年人。那人一身朴素长衫,长发如上好香炭,皮肤白得晃眼。看那身段气度,怎么瞧都不像下人。
相比之下,那木头傩面粗糙丑陋,透出几分不祥之意。
坏了,鞋拔子脸大惊失色,这是撞了仙儿!
他的送货牌牌是菜市拿的,这年头,连妖怪都会去菜市约人送菜了……要么订菜是假,订人做菜是真……
方才的水酒全成了热汗,鞋拔子脸想也不想地放下担子,当即磕了个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咱筋骨老骨头脆,吃不得!”
那妖怪似是被鞋拔子脸逗乐了,把钱串递给他时,那妖怪话语里还有笑意:“拿着。”
这是什么妖怪他不知道,但这沉甸甸的钱串货真价实。别说,这妖怪声音还怪好听的,像金玉店的寒玉铃。
鞋拔子脸僵了半天,这才缓过气来:“这位爷……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的菜肉都在这,咱先走了哈……”
“慢着。”那人悠然道,“我这还有活计,你若没安排,可随我们前去栖州之北。”
“爷要去武林大会?好说好说,咱还能多喊几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活人,脚夫喉咙口的心可算落了肚。
“很好。今日酉时,你再来此处。”
那人轻松提起菜肉筐,身形很快消失在草木之中。
鞋拔子脸擦擦满头的汗,忍不住腹诽这群江湖怪人,见天就知道一惊一乍。这儿没外人,带个瘆人面具给谁看呢。
尹辞没在意脚夫,他迅速回到某处山涧,停在一间茅草房前。
山涧旁停着辆四轮木椅。椅上人长发披散,塌肩弓背,一副颓唐样貌。苏肆笨手笨脚地拿小泥炉煎药,白爷在一边打着瞌睡,化成一团肥软白色。
“苏肆,你身子没好透,去歇会儿吧。”尹辞放下菜肉筐,轻描淡写道。“待会儿我来喂药。”
时敬之虚弱地坐在椅上,似是转头的气力都没了。明明已是春末,他身上还盖着兽皮,黯淡长发遮住他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辞。”他气息奄奄道,“为师死前,还想吃一次……豆腐鲜鱼汤,多加些落葵……配白米饭……”
尹辞面无表情走近,轻轻敲了下此人脑袋:“要死了还这么多话?装着好玩吗?”
“好玩。”时掌门即刻答道。
说着时敬之抬起头,一双眼愉快至极。他动作太大,脸上掉了些香粉,其后的健康肤色露了出来。
“……不过下山就无趣了。等咱们下了山,我就得一直闷在木椅上装病。到时候只有清淡软粥可吃,要我怎么活。”
时敬之作势捂脸,抹着不存在的泪。
“我想吃白米饭配豆腐鲜鱼汤,再加个清炖肘子。菜肉饼子好吃,前日的叫花鸡也很不错,子逐”www.xiumb.com
尹辞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看来想在临行前撑吐一回。幸亏他们有四个大男人,耗得起这些菜肉。
“东西早买好了,我还不晓得你。”他无奈道,“鱼吃个新鲜,自己抓去。”
“好!说来叫花鸡我看会了,今儿我做给你吃。”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嗖地从四轮木椅上站起身,健步如飞,走前还不忘亲下尹辞的面颊。尹辞瞧着此人背影,喜忧参半。
……病因已现,时敬之的“病”却依然无法根除。
当时就这件事,枯山派内部讨论了整整一宿
半个月前,深夜。枯山派四人窝在沙阜荒地,俱是满脸肃穆。
“等等,我理理。”
苏肆揉着脑袋。
“引仙会耗费数百年,在各地立了肉神像,吸取众生精气。他们把这些精气融到活人身上,强行制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欲子?你成天吐血,只是因为受不得这么多精气,即将被撑爆?”
“的确如此。”
时敬之省略了尹辞这个“原材料”,以及自个儿“皇子”的身份。
苏肆惊叹:“他们有毛病吗?手里攥着大把精气,干点啥不好?拿来烧火炼药都比养你,咳,养人划算!”
尹辞、时敬之:“……”这小子到现在也没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闫清显然察觉了挚友的欠揍发言,连忙转移话题:“我也觉得奇怪。外头这么乱,要是时掌门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过此事,尚无解。”时敬之摸摸下巴。“而且苏肆说得不错。若引仙会有此奇术,除了养一个我,有太多事能做。”
可他们只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欲子”,尹辞心想。就算得了自己这个不死不灭的先例,引仙会追求的并非仙途。
这百年大业,究竟为的是什么?欲子到底因何存在?要说时敬之取走精气,才导致“天厌”发生,那么大允人小病小伤更容易恢复,又说不通了。
要判断病伤之势,决定天厌与否,本身是个精细而繁杂的活计。引仙会能不能做到还两说,时敬之压根无法控制那些精气,难道还能把吃了的吐回去不成?
此事没那么简单。
要治好时敬之,须得止住精气。可引导精气的法阵在时敬之血液之中,他们总不能给时敬之来个大放血。让此人以精气化为真气,每日用干净内力,也只能将死期稍稍延后。
想到那漫山遍野的肉神像,尹辞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关系,此事不可操之太急。还是率先拿下曲断云,多探些“百年大业”的内幕为好。
……
尹辞这厢还在回忆过往,险些迎面撞上两条肥鱼。
时掌门将收拾好的鱼拎在手里,在尹辞跟前摇来晃去,笑容里不见半点疯狂或恐惧。
“给,最肥的鱼。”时敬之哼哼道,“苏肆还想让我用剔肉刀刮鳞……宿执这个身份,你要何时告诉他?我看那小子拿刀到处乱戳,心肝肺一起疼。”
“总会告诉他的。到时我定会揍他一顿,放心。”
白爷转过头,深沉地瞄着尹辞。结果它迅速被尹辞喂的菜叶收买,谴责的目光慢慢变了质。
然而时敬之继承它的精神,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语气别有深意:“我放心得很,子逐有大计划,怎么忍心瞒着未过门的师父。”
尹辞:“……”
“小计策无所谓,横竖为师还未过门呢。”
倒也不用特地强调两遍,尹辞叹了口气,塞过去一个菜肉饼子:“是是是,等我考虑好了,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时敬之这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饼,坐回他那四轮木椅。尹辞摸摸胸口的挡灾符,一腔子复杂情绪无处言说。
无论时敬之怎样强装无事,他仍能听到那人半夜咳血。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只愿武林大会的计划能平稳进行无论是百年大计的真相,还是视肉的效用,他们都得从曲断云骨头里榨出来。
不远处的弈都,皇宫之内。
容王许璟明自从去了趟沙阜,性子大改。他不再到处乱跑,连自己的王府也不怎么待,得空便向皇宫里钻。
他与当今皇帝一母所出,关系比其他王爷密切些。许璟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皇帝对他也没什么戒备,随他借住宫中。
皇帝喜好餐后用茶,此日政务不算重,许璟行特地叫上这个弟弟,要他讲些沙阜见闻。许璟明虽然化身惊弓之鸟,但从不会拂大哥的面子。
容王殿下特地挑了新衣装,强行振作精神,这才踏上去茶亭的长廊。春风温温热热,吹得许璟明格外心神不宁。
曲断云要真是引仙会的人,自己是不是注定与视肉无缘?
自从沙阜归来,许璟明闭紧了嘴巴。他手中并无证据,因而没有说出“曲断云谋害自己”的推论。旁人问,他就说枯山派在赤勾闹事,想要借武林大会之事抢夺视肉。
而自己只不过是刚好撞见乱子,被卷了进去。
反正他平日就是个不着调的,没多少人提出质疑。许璟明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但他终究保持了清醒,没再去碰视肉
许璟明如何大胆,也做不到视死如归。再向视肉出手,这条命能否保住还难说。
既然引仙会想要视肉,时敬之那个妖孽也想要视肉,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哪怕自己当不得在后的黄雀,也不至于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说来大哥本不信鬼神之道,视肉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就、就算皇兄近期身体不好,有御医精心照料,总糟不到哪里去。
要么还是搜罗些罕见药材,尽快送给皇兄。视肉又如何,他要能找到冰顶蛇莲那样的奇物,皇兄说不准更开心。
去他的“缓和皇帝国师之争”,他不干了。上代国师的确待自己不错,可这代的江友岳绝不是好东西。
许璟明越想越松快,终于喷出一口浊气,脚步轻快起来
“殿下。”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许璟明头皮一炸。说曹操曹操到,容王缓缓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笑意浅浅的江友岳。
如今许璟明看江友岳,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模糊不清地唔了声,权当招呼。
江友岳并不在意许璟明的态度。他儒雅依旧,冲许璟明微微行了个礼,转而继续向前。端的是衣袂飘飘,一副神仙模样。两人本该如此擦肩而过,然而许璟明心里有刺,越过江友岳后,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
江友岳也在看他。
那是极短的一瞥。许璟明若是当初的容王,许是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一回,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瞧见了轻蔑。
说到“轻蔑”,许璟明兴许比任何人都熟悉。容王殿下坚信人有尊卑、命有贵贱,他对待下仆从来都毫无慈悲。可许璟明再怎么轻贱下人,他也晓得他们是“人”。
江友岳看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蔑视一只不知好歹的蝼蚁。
廊边鸟鸣清脆,四下绿树成荫。春风无比温暖,许璟明却遍体冰寒。
作者有话要说:老人,轮椅,狐狸.jpg
……我已经接受我成为加更永动机的事实,加,都可以加,明天继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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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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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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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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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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