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阎争身周的气势顿时变了。他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煞气浓到几乎要炸裂开来、几近失控。
他明明拖着一身伤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闫清还没来得及反应,阎争就踏上巨剑边沿,腾身而起,丧灵鞭在空中甩出一片破空之声。
阎争将狂乱的煞气凝于一处,鹰隼似的冲向本该护卫自己的起尸队,看着竟是要不管不顾地打开一片缺口。可惜鞭式未成,柴衅那对蜻蜓羽凌空一断,将整道鞭风打乱。
起尸队的成员活像一具具尸体,仍然沉默地守在四周,半步也不动。
“哎哟,这不是还在意吗?当年你还哭着对为师说,只要能报仇,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为了视肉这种身外之物,就要背叛神教?”
柴衅仍没把阎争放在眼里。蜻蜓羽闪了两闪,刀刃划过镶了倒刺的鞭子,刺耳的声响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住口。”
柴衅活像没听到:“胳膊肘朝外拐,也得挑人,哪怕联合孔断袖也行。我听说枯山派为了混进来,杀了真正的霍长老……这样轻蔑神教的合作者,还是换换吧。”
全力一击不成,阎争拖着伤躯,一个旋身回到慈悲剑后,表情有些扭曲。丧灵鞭感应到了他的杀意,漆黑的鞭体微微颤动。
他们杀不了柴衅,经验与实力的差距划出一道鸿沟,不是单凭勇气能跨过的。不过只要请神阵发动时,柴衅和他的心腹还在山上……
阎争一双眼死死锁着柴衅,慢慢直起脊背。
“神教要是被外人折腾没落,谁帮你向太衡复仇?谁给你调查仇家信息?”柴衅对渐近的杀阵一无所知,继续“语重心长”道。
阎争:“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付我的代价,你们付你们的代价。”
“行了,别闹腾。”柴衅哼笑道。“你的代价?为师可没见你付什么代价,反而是为师给你住处、教你武艺,你占尽便宜才是真……多想想你爹妈怎么死的,连血仇都没报,别学人争权夺宝。”
听到这句话,阎争的煞气突然凝固了。
他一双血眼盯着柴衅,方才的戾气与怒意,全收进一个难看的笑容里。魔教师徒相处,没有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可这会儿阎争用的语气,与其说面对“师父”,不如说面对“仇人”。
“血仇未报?”
阎争声音嘶哑,笑意里透出一点绝望来。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报完了到头来,你就差把太衡高层挨个编排成我的仇人名录。这些年你借着给阎家后人复仇的名号,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残杀了多少无关人士?”
“徒弟这把刀,用着可顺手?”
问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了血味。
然而柴衅只是微微一怔,继而咂咂嘴:“我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事。不过借你的名号杀个把人罢了……当年圣教主何等风采,无论老幼病残,不顺眼者皆杀,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
“陵教杀无关人士也不是一两天,你没听说么?让堂堂魔教为你白干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
紧接着那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尖利地笑起来:“真不想被神教利用,你大可以报完血仇,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好徒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这话说得无比狂傲,像是笃定自己捏住了阎争七寸。不远处,暗红的朱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它明明只有一个淡薄的影子,由阎争看去,却如同一根深深扎进伤口的刺。
“六年前,本座的确那样想过,也那样做过。”
阎争没有像柴衅预想那般,露出懦弱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掀掀眼皮,表情有些奇异的空茫。鲜血顺着那身破碎的红衣淌下,在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兴许嫌我陪葬太薄,老天不同意,没让我死成。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攒自己的陪葬……至于那血仇之事么,徒儿有话要说。”
阎争看着几步外的柴衅,声音越来越轻。
和八年前相比,柴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对于老人来说,八年光阴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于阎争,那是足以将少年变为青年的漫长时光。
初遇柴衅时,他泡在他人的血里。眼下他泡在自己的血里,也算有始有终。往日的回忆犹如白日梦魇,又一次缠了上来。
他原本不叫阎争,祖辈为躲避追杀,改姓了“郁”。
父亲郁春回天生一双鬼眼。为护父母妻儿,他早早戳瞎自己的双眼,当了盲眼郎中。郁春回医术高明,一家人在弈都附近置了房产,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调制药水,母亲精雕细琢,他们甚至做了对遮掩瞳色的“妖皮软睛”,让儿子像普通孩童那般在阳光下玩闹。父亲温和,母亲聪慧,家里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活计。阎争原本以为,世上没有再平和的生活了。
直到八年前,父亲老友病倒。
那位老友是个姓吴的玉匠,原本收入颇丰。结果病来如山倒,化身吞钱的无底洞。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玉匠养家。见顶梁柱要倒,一家人迅速出家宅当家产,一度要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正好他是个玉匠,要不咱们将传家玉佩拿与他,让他割了卖一部分?那玉料子极佳,做成扳指,能卖个二三百两,够他养病了。
当时父母特地避开他,去后院商谈。阎争还是悄悄跟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话语温和得一如既往,他每个字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的母亲有些犹豫:夫君,那玉真的没问题么?不是说可能是阎……唉,你先前还说得藏好,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应急。
郁春回:阎魔头死了百年,不说一般人不知道这类物件儿。这回让老吴分割修改,以后搁家里也放心。咱两家十多年的交情,老吴一路瞧着阿争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看他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对儿女白胖可爱,一直放在心尖儿疼,卖掉实在可怜……
他的父母一直很心软,心软到近乎愚蠢。阎争想过无数次,要是父亲心再硬一点,再谨慎一点,哪怕继承了阎不渡千分之一的自私,他的父母会不会还在呢?
吴玉匠拿到玉佩,千恩万谢,就差拖着病体给郁春回磕头。可惜郁春回有所不知,这位老友的远房亲戚是太衡下人,他一早便对流落在外的阎家信物烂熟于心。
尤其是玉件。
那时阎争并未想太多,他无所不能的父母怎么会出错?再说吴伯向来慈爱亲切,见面便给他蜜糖果子,连重话都未说过半句。
这是情义之举,无可厚非。
然而到了最后,阎争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快跑,别回头看”的悲叹。
可就算没有回头,他仍然看见了太衡长剑的闪光,也记得父母尸体撞上地面的闷响。
没了父亲调制药汤,阎争的妖皮软睛很快枯干皱缩,遮不住鬼眼。阎争只好拿破布条蒙眼,踉踉跄跄流落街头。吴玉匠一家就此发达,一大家子搬离清苦街巷,换了个敞亮干净的大院,一双儿女穿着绸缎细袄,比先前还白胖。
街坊们管那吴玉匠叫不畏妖邪的“义民”。
好个义民。
阎争偷了把刀,趁夜黑风高溜进吴宅。瞧清那双眼后,“吴伯”往日和善的脸上满是惊恐。
阿争,阿伯该死,阿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吴玉匠磕磕巴巴道,阎争的刀尖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险些尿了裤子。
而、而且你得理解,扳指不过二三百两银子,阎家后人的线索可、可值三千两。阿伯没办法,阿伯也是为了家里人……你你先把刀拿开,阿伯给你跪下道个歉,行不行?
阿争,你那弟弟妹妹还在,咳,还在等阿伯回家呀!
玉匠看着那双灼灼鬼眼,骇得涕泪横流。听到此人提及两个孩子,阎争的手抖了一下。结果吴玉匠趁机攥住他的手腕,眼看就要呼喊求救。
阎争后背一炸,冷汗热泪几乎一同涌出。他使尽全身力量,将刀刃狠狠捅进吴玉匠的脖子。下个瞬间,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脸,吴玉匠圆瞪双眼,很快没了声息。
往日父亲教他的穴道与行医知识,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杀人术。人的脖颈比他想象的硬,血比他想象的多,死前的呼吸也比他想象的更加嘶哑难听。
仅仅为了吴玉匠这条命,他的双亲引上杀身之祸。而不消半柱香,自己就轻易取走了它。
无尽的荒谬和空虚席卷而来,阎争险些没拿稳刀子。还剩一个,阎争恍惚地想,他得活下去,把那日杀死父母的太衡弟子找出来……
杀人气势不错,有几分天赋,就是太傻。配上这双眼睛,实在浪费。
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阎争抬起头,在吴家屋檐上瞧见一个萝卜干似的独眼老头。双手还沾着腥黏的血,阎争三魂七魄正在壳子外乱飞,哪有空理会这么个老头。
你多大了?那老头一跃而下,拦在他面前。
十三。其实还不到,可一想到以往家里人一同庆生,阎争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有点大,不过还行。你跟我走吧,本座保你吃穿不愁,也会助你复仇。
阎争扭头便走。柴衅嘻嘻一笑,将他鸡仔一样拎在手里:你小子怎么不识好孬呢。要不是本座出手,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早就被他家里人听见咯!你人杀了,接着命也没了,放任一个仇人流落在外,你爹妈能瞑目?
阎争不挣扎了,他茫然地睁大双眼,在那老头手上看到了黑红的血迹。他挪了挪目光,看见了院落深处的一溜瓷盘,险些当场吐出来。
吴玉匠一双儿女到底是死了。两个孩子圆滚滚的脑袋被放在大瓷盘正中,垫着片成薄片的躯体,双眼还惊恐地睁着。再往后是吴家的老人和女眷,各个尸肉摆盘精巧、腥气冲天。
阎争瞬时魂飞天外,一时弄不清自己把吴玉匠杀在门口是残忍,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仁慈。
单杀一个不过瘾,这才是陵教人的复仇。郁争,你的事儿,我全都晓得你一个乞丐似的小娃娃,对付太衡是痴人说梦。喏,跟本座回神教,本座当你师父,会好生照顾你。
柴衅笑眯眯道,甜枣完了又抽出一棒。
反正今日之事,你脱不了干系。吴家惨成这样,官府和太衡定会全力捉拿你这“孽障”,你要如何?不如本座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逃逃看?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少年阎争靠着那一丛熊熊燃烧的恨,终归妥协了。
彼时他还年少,以为这世上每条路都可以是回头路。
爹娘给你取的“争”,不是争斗的争,是争气的争。阿争,你要争气,做弈都最好的郎中。
……可是你们的结局呢?
他不再是郁春回之子郁争,只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争。
柴衅利用他的鬼眼,招揽危险人物进陵教,从赤勾、太衡手里占去不少地盘。阎争则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心练武,日夜不休地追查当年杀父弑母之人。
反正没有自己,陵教还是会四处杀人。仇恨是最好的麻药,阎争将良知与恨意放在天平两端,堪堪维持住了平衡。
他的复仇是正当的,他别无选择。
柴衅说到做到,“帮”了他不少。那老头给他定下一个又一个目标,每个目标死后,柴衅总会来句轻描淡写的“为师特地拷问过,不是此人,没关系,咱们继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阎争十五岁之际,一位太衡门人悄悄找上了他。
那人形容枯槁,表情相当痛苦。阎争原以为此人要投奔陵教,谁知他一开口,吐出的话语几乎将阎争冻住。
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那太衡门人跪在阎争面前,前额猛地撞向石板,留下隐约的血迹。
那日杀死二人后,有不少人找上太衡说理。说郁家夫妇二人乐善好施,实在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今日江湖恶果,完全由我促成。对不住。
他在说什么?阎争有些茫然地想,这算什么?
当年吴玉匠将阎不渡玉佩举至太衡,回来的探子也煽风点火,说郁家作恶多端,与吴家口风刚巧对得上。我着急立功,没有深入查探就……
这是在忏悔?一个名门正派的门人,向他一个魔教教主认错?这一定是计谋,杀他父母的,必定是居心叵测、大奸大恶之人。
阎家人,见即杀。阎争以鞭子缠绕那人颈项,轻声说道。太衡门规没提善恶,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此人该不会以为说几句软话,自己就会饶他一命吧?
仇人的性命就在手心,阎争的血液几乎全冲向了头颅,呼吸也急促起来。死到临头,这人该露出丑态了。他一定要在此人最为恐惧的时候下手,以牙还牙,让仇人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门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抬起眼,眼中毫无光彩。将所做恶事推给“门派如此”,骗得了天下人,骗不过自己。
阎争的心脏猛地缩了下,抽搐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勉强冷笑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你真心悔过,本座也不会放过你。
冤有头债有主,在下求之不得。
阎争手一抖,他咬紧牙关,移开目光,猛地收紧手中长鞭。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人脖颈折断,尸体沉重地摔倒在地。简简单单一条人命,比杀吴玉匠时还要干净利落。只是阎争没有半点快意,反而心里堵得厉害。
比起报仇,自己更像是遂了那人的愿。
他的仇人没有说谎,那份日积月累的痛苦和内疚不似作伪。阎争熟悉得很,每当听到长老们炫耀虐杀手段、比拼手上人命,他看向铜镜,会在自己眼中看到同出一辙的情绪。
他原以为自己会习惯,谁知罪恶感与日俱增。现今仇恨陡然没了落点,他胸口的天平摇摇欲坠。压抑两年的痛苦破土而出,堵得他无法呼吸。
难道他至今为复仇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么?
阎争留了个心眼。他悄悄处理了尸体,将那人名号混进调查名录,说要亲自前去调查。然而柴衅只是瞧了他两眼。没过几日,那老头装模作样道:为师详查过,那些人与你爹妈没半点关系。
好徒儿,不如看看这个狗长老。你家人死的那阵,他恰好在弈都附近。当年寻得阎家后人,太衡只给一千两的赏钱。额外两千两是私人追加,一般人出不起,准是这老东西另赏的……
阎争心头一跳。
弈都附近……自己计划杀死吴玉匠时,柴衅也在弈都附近。弈都离纵雾山不近,柴衅贵为教主,怎么就刚巧在弈都转悠,还提前布局等着自己?他在父母被杀后藏得很好,连太衡都没找到,偏偏让陵教发现复仇计划?ωωω.χΙυΜЬ.Cǒm
事情不太对劲。
仇人口中那煽风点火的“太衡探子”,真的是太衡中人?他的血海深仇背后,似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如此说来,害死正直双亲,掠去满怀恨意的遗孤,此事中得利最大的……
当晚,阎争瞒着所有人,悄悄去翻了朱楼账簿。
那一日开始,阎争胸口的天平彻底打翻、碎裂一地。
现今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柴衅,阎争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当年之事,师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给玉匠加赏金,一边混淆太衡视听。我双亲一死,你便得了个仇恨太衡的鬼眼傀儡。”
“一切只需二千两,好生便宜。幸亏我十五岁时查了账簿,你该把那二千两的记录毁去。”
可惜正如阎争所料,柴衅的良心早烂得不剩半分。听完一席话,柴衅半点心虚都没露。见阎争愤怒的反应,他反而抚掌大笑:“哎哟,徒儿比我想的还有出息。早说嘛,早说为师就不演戏了,演戏怪累的。”
“你小子早早知道,还不是舍不得教主这把椅子。为师允你坐了六年,舒服不?阎教主,把屎盆子全扣在为师头上,你就干干净净不算恶人了?”
说罢,柴衅兴致盎然地转向闫清:“小子,你也听见了。这就是一笔烂账,这些年陵教杀的人,还是要记在我这爱徒脑袋上”
闫清下意识甩甩头。
不算空石大师镌刻的法言,慈悲剑也无比沉重。闫清失了太多血,手脚一阵阵虚冷,光是攥紧石剑就要耗尽全力。柴衅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他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身边阎争的反应,他看得很是清楚。阎争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面上的恨意更重了。
可闫清只觉得柴衅絮絮叨叨吵得要死。他还没倒下,那么这一战还没完……他还没有输。
阎争是不是正道概念下的恶人,重要吗?先前他与那喻自宽合作之事,是自己亲眼所见。此时此刻,阎争想要拔除陵教,自己只要助他便好。
“柴长老。”闫清客客气气地出声。
“神教行事向来如此,被骗只怪自己没脑子。弱肉强食可是百年来的规矩……”
“柴长老。”闫清再次礼貌地打断他。
“嗯?你说。”
闫清深深吸了口气,没去看身边的阎争。他动动酸麻的手腕,面庞挂上格外朴实的微笑,语气混了充足的疑惑
“失礼了,都说魔教中人十句话里九句假话,剩下那句也是片面之词。长老你把被骗活该挂在嘴上……你到底是指望我相信你,还是希望我不信你?”
他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强到能为这些鬼话分神、在恶战中想东想西。不知是因为头脑变钝,还是性子使然。纷杂忧惧一散,闫清反而生出种无名底气。
柴衅一张嘴开开合合,在他眼里全成了白爷啃菜似的吧嗒。方才柴衅带着刻薄笑意,尖着嗓子讲了半天话,闫清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柴老头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只能当没听到:“方才我那徒弟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此人是当之无愧的陵教中人,要是不想助纣为虐,你还是乖乖放弃……”
“没听见。”闫清心平气和道。
柴衅:“……?”
闫清:“他也是魔教中人,我为何要上赶着找个人信?我们是在拼死活,又不是对簿公堂。”
敢情他们在这苦大仇深半天,这位枯山派人士一直光明正大发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连阎争也扭过头,脸上划过一丝怀疑他原本见这人正直老实,现在一瞧,到底还是阎家后代。闫清一双鬼眼半睁,平静地看着几步外的柴衅。他的动作稳得一如既往,气势里多了点陌生的狂妄。
那份狂妄与那温和的态度混在一起,尤其气人。比起这一位,直来直去的阎争都显得可爱不少。
“空石那秃驴的剑不过如此,只认真小人,辨不出伪君子。既然你没听到,我再”
“前辈,恕晚辈愚钝。哪怕我同意阎争是恶人,那又如何?……前辈是会爽快放我走?还是说前辈觉得自个儿恶得平易近人,更能让晚辈心生向往?”
柴衅无言以对。
闫清说话气势不强,胜在不卑不亢,语调认真,嘲讽力度尤其强。被他这么一总结,自己活像真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傻子。
这小子什么东西,怎么就顺势阴阳怪气起来了?
见柴衅不答,闫清咳了两口血,又笑了笑:“既然前辈没有其他指教,那晚辈继续只论迹不论心了。”
阎争一甩丧灵鞭,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得很,不愧是本座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支起摇摇晃晃的身体。“闫清,他不敢取你我二人的性命,不如放手一搏。”
临死前能有这样一战,自己也能瞑目了。
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添了堵,柴衅一张脸涨得发紫。他放弃了一点点磨玉磬剑法,决定速战速决:“都给我上!下手狠点也没关系,给他两个留口气就行!”
“……那就是继续打了。”
闫清长出一口气,语气平稳。
“那在打之前,先容晚辈道个谢。要不是两位在我面前绞出一片乱麻,或许我还会思考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比如是非对错,比如前因后果,比如利弊权衡,又比如实力差距。面前真相繁杂,身后又是万丈深渊,闫清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阎争由柴衅手把手教大,处处受制。他们靠玉磬剑法前两式才撑到现在,威力最大的第三式,闫清一直没有成功用出来过。
当下心境之中,他突然想要试试看。
第三式名叫“金石为开”。至诚所致方能金石为开,他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一颗心塞满繁杂无比的情绪,如何谈至诚?至诚之极,无非舍己命救他人。瞬息之中,义士们真的会去想那么多吗?
不过是见眼前所见,拼一己全力。身后诸事,回头再说。
手中慈悲剑似是又轻了不少,闫清闭上眼。他不去想与枯山派师徒沉甸甸的实力差,也没在想这一战胜负的影响和后果。他只是放空头脑,心中只剩那日尹辞的演示。
玉磬剑法第三式,金石为开。
对众之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末路不可用。如今恰逢末路,他用着却越来越顺手,越来越轻松。
剑路刚正,带起一阵阵罡风。扑过来的起尸队刚触到剑风,便被那浑厚的剑式击飞。一套剑招虽嫌生涩,其中剑意却比尹辞的演示还要纯粹温厚。柴衅见势不妙,企图以蜻蜓羽止住巨剑。可惜丧灵鞭柔软轻盈,慈悲剑却沉重非常,一对薄薄匕首如若螳臂当车,险些折断。
这剑路竟隐约透出见尘寺之威,刚好把柴衅的功法克制了个彻彻底底。不足之处,全被阎争补上。两人功法相辅相成,竟没让半个陵教人近身。
就连柴衅也给丧灵鞭勾住,抽身不及,被慈悲剑一击断了小臂。
柴老头单手收了蜻蜓羽,气急败坏道:“装模作样!这剑招消耗甚大,半点杀气也无。我不信你小子能一直打下去,等你停了,老夫非得把你那胳膊给片……”
他说到一半,突然睁大双眼。
一点雪亮的刀尖从他胸口冒出,上面还沾着薄薄一层鲜血。柴衅吐出一口血,几乎是惊恐地惊喘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杀手,相当厉害的暗杀好手。不然怎么可能突破起尸队,悄无声息地接近?可是这杀手是哪里冒出来的?这分明不是名门正派的风格……
“片什么?”那杀手声音甜而稳,“片谁?”
柴衅惊惧地扭过头去,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的柳叶眼。那人眼角存着一颗泪痣,一双眼盛满邪气。
说完,那人将手中短刀一抽,轻巧地后退几步。起尸队的成员们刚被剑式重伤,还没能反应过来,喉管便脆利落地切开。不过此人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企图拼死一击他们还未接近,就被一支支箭射穿心脏。
刹那之间,血花四起。
陵教残兵如同风暴后的麦子,不出半盏茶,两位援军将他们收割一空。
给每具尸体补完刀,苏肆干脆利落地收了剔肉刀。喻自宽也自高处跃下,他一把长弓背在身后,双眼快速扫过阎争的伤势。
“三子,我就去传了个信,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苏肆皱皱鼻子。“惨哪,掌门的药箱又要被你掏光了,你这个月的月钱还能剩吗?”
闫清脸色一白,颤颤悠悠以剑支着身体。方才攒起来的豪气,霎时间泄了满地:“可、可是我学会了玉磬剑法第三式……”
他声音越来越小,估摸着也是觉得以时掌门脸皮,八成不会在意这点进步。更何况自己还没按计划来,到现在也没去山下汇合。
闫清越想,越觉得前途无亮,只好岔开话题:“白爷呢?”
苏肆撑起闫清一条胳膊,将他扶住:“那蠢鹅被赤勾教的人逮住了,不过他们会好吃好喝供着它。比起偷鹅,你这边更要紧。反正我晓得赤勾教的习惯,能偷第一次就能偷第二次。”
“你不是说和白爷是偶遇……”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苏肆严肃道,瞬间换了话题。“喻大哥,我先带我的人下山了。你那边也抓紧点那请神阵不是一般法阵,沈朱未必能把时间拿捏准。”
喻自宽没去扶阎争,只是闷闷地回了个“嗯”。阎争脸上的放松表情也消失了,他冲闫清摇了摇头,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闫清头晕眼花,一只手还要拎着慈悲剑,着实没法想太多。他朝阎争点点头,又急忙转向苏肆:“你搞定赤勾教的人了?知道咱们找到钥匙,他们什么反应?”
赤勾教不是陵教,他们是寻物专家,又在这守了不少时日。时敬之紧急之下扯的谎,难说会不会被有识之士看穿。
“哦,我传的不是那个消息。”苏肆笑得格外快意,“我造了封更妙的密信,他们不仅会撤得很快,而且还不会在山下给咱添堵。”
“什么密信?”
苏肆冷笑一声:“我跟他们说乌血婆死了,让他们赶紧回去奔丧。”
闫清:“……”
他总觉得纵雾山一战过后,他们才算真真正正把赤勾教得罪死了。希望时掌门和尹师兄不要宰了苏肆,闫清真心实意地祈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苏肆熊猫人耳语:看看密信,你们教主死了,嘻嘻。
赤勾教:呜呜!!!!!
四狗,真的不是好东西。
时掌门:这下人扔了吧。
尹魔头:嗯,扔了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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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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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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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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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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