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到,枯草之下多了些绿意。不过那点零星的绿意被周遭妖异一裹,绿得有气无力,半点生机也没添上。
射箭人点过几处穴道,利落止血,目光略略扫过尹辞,仍操着高人腔调:“有点意思。”
尹辞吊影剑刚要动,那人冲两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长弓固定在背后,随即倒着跑起来此人行为实在怪异,又跑得太过正气凛然,让人一瞬间很难分辨他是要逃跑,还是施展什么特别的功夫。
枯山派师徒严阵以待,目送射箭人一路缩地破风,直到他噗地扎入妖雾。
哦,原来是逃跑。
太衡人士向来是宁死不退的,两人还是第一回见人把逃跑逃出反向冲锋的气势。时掌门没来得及抓旗杆,一只手僵在空中,动作与表情一起凝固了。脑袋上那个破口还在隐隐作痛,时敬之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箭挨得冤枉。
他正面吃了个“滚”字,到头来好声好气,甚至没捞到机会骂回去。时敬之想了又想,没想出太衡哪位高手是这德行就算此人是太衡的,也绝对是被扫地出门、默默无名的那种。
尹辞也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的反应很难作伪,那人用的确实是太衡步法,功力也颇深厚。可纵雾山的雾坟阵防的就是教外人士,尤其防名门正派,射箭人却正大光明溜进去了。
奇哉怪哉。
尹辞曾尝试过“雾坟阵”,此阵效果诡异,入雾如入坟。活人进阵,心跳呼吸正常,也能喝水吃食。一身血肉却像新死的尸体,按部就班腐烂起来,没多久便会肿胀发臭。若不及时离开,别说保住武功,光是那一身腐肉就能让人余生痛苦不堪。
可惜尹辞是个剩点残渣就能复活的怪物。雾坟阵烂皮烂肉不烂骨,他在阵中当了一阵子活骷髅,意识还是不散,只好就此放弃。
也就陵教才能弄出如此阴毒的阵法。雾坟阵千变万化,犹如混制之毒。要想安然无事,至少得服下专对此阵的“解药”式丹符。严格说来,一般陵教弟子还没这殊荣。
那射箭人到底什么情况?
似是被此处动静吸引,不远处几道气息追来。时敬之这才从凝固状态解冻,他将还在思考的尹辞一拽,两个人轻巧地越上附近峰顶,默契闭气。
前来的不是太衡子弟,而是几个陵教人士。
为首的人不到三十,五官精致,就是一副沉湎美色的虚相。那人发丝油亮,脸上揩了厚厚的粉,盖住一脸凹凸不平的红肿。原本不错的五官被那些红痘白.粉一衬,不仅不美,还多了几分人不人鬼不鬼的别扭味儿。
不过他的衣服华贵非常,样式的确是陵教样式,竟是个外坛长老。
“怪了,方才此处还有几道气息。”那人捏着嗓子说道,动作有点故作的潇洒。他嘴上说着话,手指不必要地一翻,像是要翻出点仙气似的。“……跑了么?原本还想给教主捎点见面礼,可惜。”
他身边跟着个弱柳扶风的白衣公子,看着年岁不大,一脸隐忍的麻木:“霍郎,此处危险,还是先求教主赐下避雾丹为上。”
小公子这句话说得呆呆板板,仿佛在背书。可那霍长老顿时柔情似水,一脸受用:“惜儿说的是。此处风凉,我们这就走……唉,要不是教主一定要我来,咱们该在帛水城内游船赏花。”
“霍郎初升长老,便得了教主的召集令,这是要受重用的吉兆。”白衣公子继续面无表情地拍马屁。
帛水分坛的人?尹辞挑挑眉毛。
帛水在大允最南侧,鸟屎大点的地方。强如赤勾教,都不会把有点本事的人安排在帛水。更别提如今陵教式微,能看的高手全在总坛。这位“霍郎”顶了个分坛长老的名头,战力还不如闫清。
不过这种水平,对付一般太衡弟子还是绰绰有余。
尹辞收回目光,心中有了判断只是跟一条新线索,太衡没必要派顶尖高手探查纵雾山。那些个陵教怪杰不屑收拾喽啰,便让这些不上不下的人过来卖命,也算是废物利用了。这位看着更惨点,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烧着。说不准被上任长老临时提拔,踢出来当了挡箭牌。
尹辞突然有了个不怎么地道的主意。他缓缓转头,看向身旁的时敬之,在对方身上嗅出了同出一辙的坏水儿。
“阿辞,我们不如……”
“不错。”
话音刚落,时敬之弹出几颗石子。那霍长老两眼一翻,就此倒地。其余陵教弟子也躺了个横七竖八,只有那白衣公子还站着那人半点武功没有,举止间也毫无媚态。不是刚入行的男宠,便是被抢来的平民。
那小公子看向翻着白眼的霍长老,非但没惧怕,反而露出了一脸解脱。他犹豫了半天,颤巍巍踹了霍长老一脚,随后朝四周胡乱作揖:“可是太衡英雄?”
时敬之现了身,他咳嗽一声,嗓音也正义凛然起来:“正是。”
小公子一膝盖跪下,咚地磕了个响头,白衣上瞬间多了不少泥点子:“在下本是帛水一介书生,不知怎么招惹了这祸害。此人在帛水欺男霸女,作威作福。家姐已被这畜生害死,家里弟妹尚幼,迫于魔教淫威,在下……”
“行了没事了。”时敬之摆手,粗暴地打断此人悲诉。“你们来时,可曾见过其他陵教人士?”
“不曾,我等刚到纵雾山地界,还未来得及上山。那厮说感到了战意,要搞两个太衡脑袋提着,进门面上有光。”
时敬之:“……”霍长老一张脸油油亮亮,再有光就能拉去皇宫照明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魔教欺人太甚!此地混乱,公子一身白衣实在显眼,恐易卷入纷争。我这还有点银钱,公子换身粗布旧衣,早日离开为好。”
那人不疑有他。他手忙脚乱地换了身跟班破衣,又接过那半串钱,千恩万谢地去了。时敬之满意地拎起那件白衣,又开始对付霍长老那身故意不好好穿的长老服。
魔教不兴人情往来,霍长老行李不多。除了一块写有大名、证明其长老身份的阴木牌,一把系着艳红丝绦的长剑,他只带了一点银钱。
简直再好不过。
枯山派到底不算名门正派,那小公子刚走,时掌门立刻省略了感化妖人的步骤两人干脆利落地宰了霍长老及其心腹,就地以阳火烧成飞灰。
是夜,帛水分坛的“霍长盈”照旧搂着个白衣公子,带着两三个跟班,笑嘻嘻地上了门。
时敬之脸上笑,心里苦。
时掌门原本计划得很自信。自己的高人徒弟好歹当过赤勾教教主,应付魔教中人的经验更丰富。而他自己没接触过多少沾花惹草之人,没什么自信演好,但装个无辜书生不在话下。
陵教高手众多,易容有风险。好在霍长盈本就年轻,又携了男宠,他俩的脸勉强解释得过去。
谁知枯山派的意见颇为统一大弟子清如飞仙,而掌门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分明更像邪气腾腾的“妖人”。若如此分配角色,恐怕会惹人生疑。不知为何,连尹辞都没站到他那边,保持着可疑的沉默。
时掌门吭哧半天,只得穿上霍长老的衣服,一手揽着尹辞的肩,努力扮演一个登徒子。沈朱为两人上了点薄妆,将容貌遮得平凡了些,勉强不那么引人注目。www.xiumb.com
纵雾山雾气常年不散,纵然没有雾坟阵,乳白色的雾气也会四处流淌。陵教总坛不难找,它阴森森地立于纵雾山一处山谷,山谷入口挂着两个暗红色的长条灯笼,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时敬之脸上僵笑,心下忍不住忐忑。那霍长盈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就算太衡不屑于杀人越货假冒他人,赤勾教总干得出来这种事,他不信陵教一点防备没有。众人不是没有猜测,只是捷径诱人,事到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且看看能走多远。
陵教的衰败单从外观便能看出来,两个红灯笼摇摇晃晃,上面挂着不少凄凉的破口。山谷石阶也肮脏不堪,像是不少年没有打扫过。陵教总坛本应是朱漆木楼,气势飞扬。如今那朱漆斑驳发暗,蛛网飘飘,显得鬼气森森。
一路上,一行人竟没遇到半个同行人。若不是楼中灯还亮着,人影憧憧,时敬之简直要以为他们吃了一招空城计。
总坛门口坐了个暮气沉沉的老奴,见一行人走近,他死气沉沉翻起眼睛,唱歌似的九曲十八弯道:“来了呀”
鬼墓入口都比这里阳间几分,时掌门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尹辞则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暗暗皱眉。
陵教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阎不渡还在时,陵教的疯子数量只会比现在多。然而阎不渡手腕了得,一群怪人被他治得服服帖帖陵教朱楼气派,石阶被来往之人踏得锃亮,空气里永远荡着淡淡的血腥气。再傲慢的狂徒,也要在那两盏红灯笼前低下头,一步一个台阶地老实攀登,客客气气地叫人呈上拜帖。
否则不出五步,就得看自己血溅当场。
哪怕陵教式微,若是骨子里的傲气未散,也不至于这样随便。如今的陵教比起过去的魔教,更像是什么三流匪寨。虽然这话套魔教上有点古怪,一个念头还是瞬间划过尹辞脑海。
陵教神散了。
不是自暴自弃地散去,也不是毫无作为导致的衰败。阎不渡才死了百年左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坏一教神魂非片刻之功要让它散得这么漂亮,必然得是什么人有意为之。
别说验证身份,老奴为他们引了门,连身份牌都没看一眼。他只是瞧了瞧时敬之那张“不似好东西”的脸,鼻子里喷了口气,便把他们放进去了。
朱楼前几层乱七八糟摆着些酒菜,有些已然腐坏。尸块和金银混在一起,玉石卡进白骨,珠串泡进尸水。尸虫四处爬动,飞虫嗡嗡乱飞。等到了朱楼之上,画面更荒诞几分名贵的桌椅东倒西歪,酒水四溅。一派怪人穿得花花绿绿,姑且披了件陵教门服,猴子似的吵成一团。几个长老坐在上座,神定气闲地饮酒作乐,无视面前的烂摊子。
相比之下,时敬之这个假冒登徒子显得正常又无害。没人看他们,也没人质疑他们。比起发泄得不到视肉的恨意,尹辞只觉得面前这些人更像在趁乱狂欢。
枯山派只上来四个人沈朱擅调查,武功不怎么高,留在外面接应。闫清和苏肆倒是来了,苏肆还留着点赤勾教的本能,几乎立刻机警地握住剔肉刀。闫清则微微睁开一点眼,看着老祖宗留下的破地方,脸上的嫌弃遮都遮不住。
师徒俩寻了个空座位,尽量散漫地坐下。四周目光不时扫过来,时敬之坐得笔直,爪子仿佛被针缝在了尹辞肩膀上,动都不敢动。
换了别人,他逢场作戏也就逢场作戏了。哪怕不熟练,以他的本事,骗骗这些恶徒也足够。可他偏偏对尹辞毫无办法才刚适应口头亲密,他实在无法当着大庭广众上手。别说调情,时敬之的手刚试着往下滑了滑,后颈便红成一片。
尹辞无可奈何,只好时不时朝时敬之身边倚一下,好让两个人不至于变成两位当场打坐的和尚。
尹魔头心下直叹气。早知这人脸皮如此之薄,让他演书生说不定还不那么引人注目。时掌门坐得实在端庄,活像见尘寺的俗家弟子,已经有位长老狐疑地瞧过来了。
说好的物瘾呢,说好的欲壑呢?
时敬之也意识到这样会坏事,他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搂上尹辞的腰。他抓起一杯酒,表情扭曲得有点狰狞:“来,香、香一……”
结果时敬之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开始端详尹辞,给自己口水呛了个正着,险些咳嗽出声。
要不是旁边人多眼杂,尹辞差点放任自己笑出声。他一只手扳住时敬之的脸:“小哑巴,又要哑巴了?”
这一下踩准了时敬之的尾巴。他把那杯酒倒进自己的肚子,哼哼几声:“一时失误。”
尹辞忍不住轻声逗他:“是我考虑不周。早知当初该说,时掌门可是亲下嘴角都会面红耳赤的。”
随后他凑近时敬之的耳朵,吹了口气:“罢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回我再来教教你,也不是不”
话音未落,他腰上的那只胳膊一紧。一双带着酒气的嘴唇印下,把尹辞剩余的话堵了回去。时敬之吻得干脆有力,却浅尝辄止,带着浓浓珍惜之意。
“不是小孩子。”时敬之声音反而平静不少。“这里全是疯子和酒臭,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不想在这轻薄珍重之人,哪里不对?”
这一句真诚至极,尹辞刚要出口的调侃卡在嘴里,这会儿换他被自己呛着了。
幸而就在此时,乱糟糟的厅堂突然鸦雀无声。
陵教众人盯向空缺的上座一个年轻人从内室走出,整了整袖子,端坐桌前。那人相当英俊,面容与闫清有着三分相似。他一双赤眸扫过酒水横流的前厅,里面不见什么情绪。
站在师徒两人身后的闫清挺直脊背,抿紧嘴唇。
那是陵教现任教主,阎争。
这人不怎么出名,也鲜少在江湖上露面。尹辞只当他是被陵教长老们操纵的傀儡,如今一见,这傀儡的实力倒是可圈可点,举止也不见半分懦弱之气。
就是一双眼暗沉无比,没有半分生机,看着有几分眼熟。
阎争拿眼一个个点完人,目光停在套着长老服的时敬之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会儿时敬之,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又迟到20min,明天继续加更: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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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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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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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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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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