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对他称呼的变化,以及比之以往明显多出的疏离感,无论是夏元霸,还是夏弘义,都清楚的察觉到了什么。
而且,云澈始终没有完整提及“夏倾月”三个字,都是用“她”来代替。
“五年前,我因与她‘理念’不合,以一纸休书,结束了我们的夫妻之系。当时远在神界,且有不得已的牵绊无法归来,因而未能及早告知夏叔叔。”
云澈依旧用最为平淡、含蓄的言语讲述道。
“原来如此。”夏弘义深深看了云澈一眼,不知他心中如何理解他所说的“理念不合”,但同样没有追问,却反而忽然问起了另一个人……
“澈儿,你与倾月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虽想知晓,但你们那个世界的事情,我纵为长辈,或许也不该过多的干涉和追问。但另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云澈心知他想问什么:“夏叔叔请说。”
“五年前你离开之后,元霸曾对我说,你亲口告诉他倾月在那个叫神界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娘亲……此事,是真的吗?”
夏弘义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些微的颤抖。
云澈直接点头:“没错。她被意外传送到神界的不久之后,便找到了她的母亲,此后,也一直伴在她的身边。”
夏弘义身体不自觉的前倾,喉结在不断的蠕动,原本平和的眼瞳忽然荡起混乱层叠的波澜:“她……如今可好?”
池妩仸:“……”
骤乱的瞳光,还有陡然猛烈到几乎要迸出胸腔的心脏跳动……提及月无垢,夏弘义的情绪动荡何止强烈了千百倍。
云澈心中微动,一抹讶色从他眼底一晃而过,他如实说道:“其实,她早在八年前,便已过世。”
嗡——
仿佛一口大锤狠狠轰砸在心脏之上,那一刹那的剧震强烈到惊悚。
随之,心脏的跳动又完完全全的停止,仿佛忽然死去了一般。
池妩仸:“…………”
看着忽然僵化在了那里的夏弘义,云澈眉头大皱:“夏叔叔?”
夏弘义嘴唇在哆嗦中变得惨白,脸上的血色也以骇人的速度褪去。
“死了……死……了……”
他失魂落魄的低念,端坐的身躯仿佛化作了一滩无骨的烂泥,从座椅上失力的滑落。
云澈迅速伸手,以一股轻和的玄气将他的身躯托住,同时暗暗施了些许魂力,去平复他崩散的心魂。
“夏叔叔,她已安享极乐八年,还请勿要过于悲心。”云澈安慰道,对于月无垢,他也始终不知该如何称谓。
“死了……死了……”
当一个人在极度悲伤之下五官失感,心魂崩溃时,反是流不出眼泪的。夏弘义对云澈的言语毫无反应,唯有彻底空洞的眼神,和痛苦到刺心的低念……
已别离三十多年,他心中却从未释下。
或许,这三十多年来,他平和淡雅的外表之下,掩藏的是从未淡去的悲伤与凄凉。
池妩仸魔瞳中黑光微闪,强行聚拢起夏弘义的心神。
但心神可以聚拢,却无法驱散那强烈到惊人的悲伤。
瞳孔恢复焦距,而五感恢复之时,泪珠从他的眼中快速涌落。他慌忙直身,面孔侧过,强忍悲泣向云澈道:“我……没事……没事,让你看笑话了……嘶!”
“夏叔叔的深情,相信她……一定看得到。”云澈勉强安慰道。
他伸手擦泪,过了好一会儿,神情似乎总算平静了些许。他长长吐息,问道:“澈儿,告诉我,她是……因何而故?”
虽然已在极力控制,但他的声音依旧在剧烈的发颤,抓握在座椅两侧的手指更是在煞白中扭曲变形。琇書蛧
云澈本是准备全部如实告知,但夏弘义这般模样,他明白自己已是无法实言,只能面不改色的道:“据说,她的身体一直抱恙,这些年虽一直在努力续命,但最终,还是病逝于月神界。”
如果他直言月无垢是为月无涯殉情而死,对夏弘义而言,无疑是极悲之上再加重创。
“另外,她病逝时……她的女儿伴于她的身边,并亲手将她安葬。”
最后一番话,他希望可以对夏弘义稍做安慰,但依旧执拗的不愿提及“夏倾月”之名。
“是么……是么……”夏弘义双目盈泪,口中呢喃:“我还以为,那个世界……她终可以摆脱病魇,如此……纵终生不见,我亦甘愿……”
“没想到……竟然还是……”
他重重吸气,内心剧痛间,已是难以言语。
有些悲伤,绝非他人的劝慰可以化解。云澈心知肚明,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池妩仸,站起身来:“夏叔叔,无论如何,请你善待自己,你的膝下,还有元霸需要你的注视。”
“相信如夏叔叔这般胸襟如海的人,定可很快走出悲切。我们便不再叨扰,过段时日,我再和元霸一起来看望你。”
夏弘义一生从商,极重待客之仪。但此刻,他心中已被伤痛充斥,无心容他,只是简单的摆了摆手,无力道:“去吧……让元霸无需念我。”
云澈不再说话,准备离开。
池妩仸却在这时忽然开口:
“夏先生,我有一事相询,还望不吝解惑。”
“?”云澈驻步。
哪怕不刻意带上半点魂力,池妩仸的魔音依旧是穿魂劫魄,绝非夏弘义可以抗拒。他缓缓抬首,目光依旧颤荡失色:“请说。”
池妩仸缓声道:“你与令嫒夏倾月,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没有思虑,夏弘义直接道:“自倾月与澈儿完婚,前往冰云仙宫后,我便再未见过她。”
“哎,转眼已是二十多年,不想那一日,竟是永诀。”
云澈眉角动了动,但并未开口。
“……”池妩仸淡淡点头:“感谢告知。”
走出黑月商会,云澈和池妩仸却都没有撕空返回流云城,而是脚步无意识的向前迈动。
池妩仸月眉紧锁,以她的心力,极少被困惑至此。云澈似乎亦是心事重重。
“奇怪,奇怪,奇怪……太奇怪了。”
池妩仸连续的低念着。
“哪里奇怪。”云澈心不在焉的道。
池妩仸看他一眼,道:“夏弘义面对女儿之死和先妻之死的反应,差别也着实太大了一些,你不可能察觉不到。”
“我不想提及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云澈道。
池妩仸淡淡而笑,声音慵然绵软:“真正的不在意,是入耳入目时皆心无涟漪,而你这般过于用力的避讳,反而说明你对她难以忘却,更难以不在意……你避讳的越是强烈,越是如此。”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想提她。”云澈面无表情的道。
池妩仸没有因云澈的态度而中止,继续道:“恨她的残忍绝情,与留忆她曾经的美好,其实并不冲突,更不是什么错误。”
云澈伸手扶额,满脸无奈道:“你又来了。”
他心里很清楚,虽然万事皆已尘埃落定,但池妩仸一直对夏倾月的事耿耿于怀。
身负涅轮魔魂,她的识人之力可谓天下无双,却完全错看了夏倾月。
这唯一,且颇为巨大的例外,让她始终难以释心。
她在云澈面前总是愿意放低姿态,实则,她内心的孤高,无人可及。
“对于夏倾月的死讯,他的反应太平淡了。”
丝毫不去管云澈表现出的排斥,池妩仸继续道:“夏元霸身负霸皇神脉,意志极坚,骤闻噩耗之下都痛楚满溢。”
“而夏弘义,我从他的身上,只感觉到一掠而过的痛心,相比之下,反而是叹惋与惊讶居多。倒更像是忽然听闻邻家之女的死讯。”
“你也是父亲,你也只有一个女儿,他的反应有多异常,你肯定比我更清楚的多。”
“……”云澈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阻止她说下去。
池妩仸收起笑意,言语之时亦在默默思虑:“他非玄道之痴,更非冷血之帝,我能告知自己的理由,只有夏弘义是一个情感极度淡薄之人,也的确有这类人,天生情感缺失,七情六欲极其寡淡。”
“但,他面对月无垢之死,那一瞬爆发的悲戚,却与之完全矛盾。”
“一个如此重情,情感又如此炽烈之人,为什么面对女儿之死,却这般冷静理智,几乎没有产生悲伤。”
池妩仸纤长的手指点于眉心,她今日是为了解心中之惑而来,但与夏弘义短暂接触,她反而更添不解与疑惑。
云澈道:“她性子从小便极度冷淡排外,很少踏出闺中,和她父亲应该也极少交流,或许因此而没什么太深的父女之情。”
“这个理由,你能说服自己吗?”池妩仸倾了倾媚眸。
云澈挑了挑眉梢,一脸毫无所谓的样子。
“另有一件事,更加的奇怪。”
池妩仸眉头凝起,一双洞穿诸世,媚倾万灵的媚眸眯成两道深邃迷离的狭长魔渊:“昨夜,我与楚月婵畅聊了一番夏倾月,基本尽数知道了她在这个星球的过往。”
“所以呢?”云澈面孔转过,他感知到了池妩仸情绪上的异样。
“你可还记得,夏倾月当年为何那般执着于玄道?”池妩仸问道。
“记得,”云澈回道:“简单而言,就是她希望能找到母亲,一家团聚。”
这是当年楚月婵所告知于他。后来夏倾月也亲口对他说过同样的话。①
她想要站的足够高……或许就可以碰触到母亲的身影……或许就可以一家团聚……
“没错,楚月婵也是如此说。”
池妩仸娓娓而语:“就这点而言,她极重亲情,至少,她连在记忆中都已模糊的母亲,也不惜一切的去追寻。”
云澈:“……”
“她亦重与你之情,楚月婵说,她曾为了救你,险些葬身天剑山庄的秘境之中……也是在天剑山庄,她闻你死讯之时,曾斩断青丝。”
池妩仸轻轻念道:“若世间无他,断发随葬,断情冰心……这是当年,她念给楚月璃和楚月婵的话。”
云澈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呼吸亦在微乱。
明明对她只剩下了恨……为什么,内心还会这般灼痛。
“而我通过沐玄音的眼睛所看到的夏倾月,正是这样一个人。”
“而一个如此重情,尤其极重亲情之人……”声音微顿,池妩仸的双眉也这时绷至最紧:“为何在与你完婚,前往冰云仙宫后,便再也未回去看望一眼她的父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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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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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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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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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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