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略过了路上的过程,“咻”地一下直接躺上了手术台。
无影灯雪亮的光打在眼皮上,留下一片光怪陆离的扭曲虚影。
已经闭合的伤口重新被切开,不疼,那种被摆弄的感觉却很分明。
硬邦邦的手术器械在他喉管里戳来捣去,医生冷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这声带烂了,直接切了吧。”
林雀惊恐极了,可全身麻醉下他只能软软躺在手术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急得满头冒汗,在心里大喊:不要切掉!
他用尽力气挑起千钧重的眼皮,在那一瞬间,头顶的光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唔……”
林雀想张开嘴巴大喊,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喉音。
他的声带没了。
林雀这么想着,眼泪不受控制般“刷”地从眼角淌了下来。
嘈杂的声音从四周围合而来,仿佛一直以来被罩在他脑袋上的那口大钟终于被拿掉,声音清晰传进他耳朵里。
一只手掌仿佛从天上伸了下来,轻轻落在林雀的嘴唇上。
掌心干燥,指尖拢着一层很淡的烟草味。
“先不要说话。”对方说道。
林雀泪眼婆娑地向手的方向看去。
只见章裕年正守在他床边,从一个仰视的角度这样望上去,那人本来锋锐的眼梢微微垂下来,似是一个悲天悯人的表情。
刚刚无影灯下的绝望此时依旧残留在林雀的大脑皮层,哽咽就堵在他的喉咙口,连鼻根也十分酸涩,滚烫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溢出来。
林雀觉得难过极了。
谁都好,是条狗都行。
他现在不想再撑着一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装出一副“我很好”的样子了。
“怎么了?想要什么?”章裕年托着林雀抬起的手,俯身往他嘴唇边靠了靠,“想喝水吗?你现在还不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林雀脸颊蹭着他的手掌贴了过来。
两只胳膊从章裕年的后颈穿过,林雀整个人像什么小动物一样埋在他的肩窝里,眼泪湿漉漉地蹭了他一脖子,喉咙里还发出抽抽搭搭的细碎呜咽声。
林雀能感受到被他揽着的人完全僵住了,肩背肌肉都拱了起来,连双手都悬在半空中。
像一个好好走在路上,却被猫猫拦路碰瓷的可怜两脚兽,又无辜又无措。
他为什么还不抱住我啊。
林雀又使劲在那人颈窝里蹭了一下,没忍住地“呜”了一声。
章裕年贴着他颊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好像终于被催促到了,双手犹豫地落在林雀的后背上。
他停顿一下,接着急迫将林雀带进自己怀里。
“……好,宝贝别怕,别害怕。一切都交给我。”章裕年心疼地在他耳边说着,滚烫手心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颈。
林雀好像是第一天感受到这人到底有多么高大,舒展手臂将他紧紧抱住的时候,似乎能将一切其他东西都隔绝在这个胸膛之外。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如果唱不出歌只是让他恐惧,那么此时章裕年的怀抱和安慰让他无比委屈。
“委屈”这种情绪通常不是正在经历伤害时会出现的。
而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将血混着泪咽回肚子里,旁人再问“你怎么了?”的时候才会像杂草般疯长出来。
林雀磕磕绊绊长到二十多岁,比起那些真正吃不上饭上不起学的小朋友来说,他过得那些日子也不能算是苦。
更何况他一路走来拥有了相处融洽舒适的朋友,还有将他当亲弟弟来照顾的好哥哥
可林雀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真正欠缺的,其实是一个比他强大很多的人、一个避风港般的角色。
儿童时期这种角色通常会由父母长辈担任。
比如蹒跚学步时在你后背虚虚支起一双手,闯祸时活在双方狠话里的“我回家告诉我爸你欺负我!”,天塌下来顶着的那个高个儿。
这种角色的存在通常代表着有恃无恐,和一个坚定永远不会崩塌的后盾。
可林雀没有。
他的前路一片晦暗不明,后路已经完全崩断。
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因为一停下来,脚下等着他的就是万丈深渊。
他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自己一个人咽了太多的泪,是咸是苦都尝不太出,林雀已经习惯了。
可章裕年这样疼惜地抱着他,对他说“一切有我”的时候,林雀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十分想要一个庇护的。
如果他可以在行进的路上歇一歇,哪怕一小会儿也好,可以让他有时间舔一舔一路上被荆棘刮出的伤口,揉一揉已经酸痛不堪的肌肉。
如同此时。
林雀埋在章裕年肩头,被那人这样无条件地安慰着,心底升起一些他从未有过的、非常任性无礼的念头。
你为什么才过来啊。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过来找我啊!
他嗓子还在哽着,张开嘴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呜呜声。
林雀没法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只好拱进章裕年的领口,亮出两只犬齿狠狠咬在他硬邦邦的肩膀肌肉上。
对方依旧一动不动地抱着他,连轻抚他后脑勺的动作都没有乱。
“不哭了宝贝。”章裕年将林雀从怀里拉出来,用拇指抹他脸上的泪水轻声哄道,“刚做完手术不能这样哭,知道吗?”
林雀环着他脖颈的两只手收回膝盖上,攥着被子。
听他这么说就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只是不再发出声音了。
“不哭了不哭了。”章裕年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哄他,停在林雀脑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他往自己另一个肩膀上按,又低声说道,“想咬就再咬一口?这边也咬一个,对称。”m.χIùmЬ.CǒM
林雀本来都已经被章裕年按在肩上了,闻言羞得猛在他胸膛上一推,从他怀抱里脱出来自己用手背抹眼泪。
章裕年就在咫尺之外静静看着他,手掌按在林雀肩膀上,是个十分方便拥抱的姿势。
林雀低着头,却依旧能感觉到两道灼热视线落在他头顶,好似能将他烧出两个洞。
冷静和理智在逐渐平和的气氛中回到林雀脑袋里。
他不再哭了,从章裕年热烘烘的手掌掌控下升起些不自在来,这回却不是源于某种厌恶,而是……羞耻。
特别是,他刚刚还在这人面前……哭得那么丑。
林雀的脸红了红,还好他的脸颊从刚刚开始就是滚烫的,此时应该并不明显。
他色厉内荏地拍开章裕年的手缩回床头,那人挑起眉毛看着他.
林雀躺回床上,一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怎么了?”章裕年隔着被子握着林雀的肩膀,又被他抖掉。
“宝贝?”
啊!
林雀疯了。
他红着脸掀开被子,满床乱爬寻找自己的手机,熟练地敲出一行字埋头举到章裕年脸前:“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但之前真的是我打错电话了!”
章裕年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问他:“所以?”
所、所以……?
林雀磕巴一下,收回手臂继续低着头噼里啪啦打字。
还没等他一句话打完,章裕年的手臂又环了上来,紧得好像快要让人窒息。
“……打给我的就是我的。”他太息着说,“无论是谁,他都没机会了。”
他顿了顿,又好脾气地问道:“还是说,你想让我帮你把线拆开,再吐一次血,让你想要的人送你过来?”
林雀头皮一炸:不要一本正经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骗你的。”章裕年喉咙里滚出一声闷闷的笑,“心疼还来不及,我怎么舍得。”
这句话从耳道一路烫进他心底。
林雀不知如何作答。
章裕年不再说话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在林雀失去声音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其实最恐惧的就是安静。
正当他忍不住想要再次挣出章裕年的怀抱时,那人开口了。
“……宝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缓慢又低沉地轻声恳请道,“就像这次,从指缝里漏一个机会给我,好吗?”
林雀瞪大眼睛,额头抵在章裕年肩头,心里一片空白。
他很庆幸章裕年不知道他的心口已经裂开一条缝了。
风吹进来,雨淋进来,就算章裕年不来管他,那人播进他心里的种子都会静静发出芽来,在他的心口开出一朵孤零零的小花。
林雀亦不想承认这种从层层叠叠的伤疤中开出的花来。
那未免也太……贱了。
没由来的,林雀又想起章裕年曾经问他的问题。
如果当年章裕年没有在车里将他的自尊心和牛仔裤一起扯得粉碎,他们其实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局?
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章裕年滚烫的气息落在他的头顶,紧接着是额头、眉毛、眼睛。
林雀被迫阖上眼睑,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他的眼皮上。
章裕年啄吻他因浸了眼泪而潮湿的脸颊,紧接着贴着他的嘴唇细细密密地吻他。
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林雀被他吻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想着。
大概是会有的。
如果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那天,章裕年将他拉进车里,也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吻着他,一遍遍低声问他“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雀大概,是会同意的。
但那毕竟只是如果,一切已经发生过了。
似乎是从林雀逐渐冰凉的嘴唇中感受到了某种情绪,章裕年停了下来。
他垂首紧了紧怀里的人,嘴唇依旧贴着林雀的嘴唇,用一种他有些熟悉又陌生的口吻说道:“……你的嗓子好了我就走,在这之前,不要再说‘不行’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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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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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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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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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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