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身歪在她的床上,神色有些疲惫和颓然,身上的风衣外套,也只是随手扔在床尾凳上。
“你回来了”,唐筝说着,朝他走过去,问:“小希怎么样?”
厉御风沉默了下,才道:“还是老样子!”
唐筝:“……”
其实这句话根本就多余问,纪雅希此时的状态,想想都能够明白。
下半辈子即将在床上度过——
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尤其是纪雅希,她还那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女儿,还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情。
比起瘫痪,她相信,纪雅希宁愿直接死在那场车祸里,或者直接成为一个植物人,而不是活着,明明白白地感受痛苦。
或者很难,不健全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唐筝抿了抿唇,温声道:“我去给你放水,你洗个澡吧。”
说完,转身朝着洗手间里走去。
这个冬天,瑞士的雪格外的多,绵绵密密,几乎不曾停歇。
唐筝在两天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去了趟医院。这次她没有带孩子,是一个人去的。
纪雅希最近的情况很不好,医生建议对其进行心理治疗,免得她动了自杀或者自残的念头,唐筝也怕妙妙被吓到,所以将她和孩子们都留在酒店里,让保姆照顾着。
妙妙不肯,抓着她的衣角:“我不要呆在家里,我要去看我妈妈!”
唐筝犹豫着,却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她:“下次吧,下次阿姨带着你去好不好?”
她想先和纪雅希沟通一下,在她同意的情况下,再带着妙妙去看她。不然的话,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她蹲下身来,心平气和地对妙妙说:“妈妈最近这两天——身体有些不舒服,太多人去看她,她可能会感到累……”
妙妙固执地道:“我在门外看着她,不进去,不打扰妈妈。”
就像是上次,纪雅希车祸住在医院里一样,她每次也是只站在门口,或者是简单地跟她说几句话,然后就跟着保姆离开。
“带我去嘛”,妙妙拉了拉唐筝的大衣下摆,说:“我想妈妈了。”
唐筝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抱了起来,穿上大衣,一起出门。
到医院时,纪圣泽正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舅舅”,妙妙先打了声招呼,随即走上前去,仰起脸来看着他。
平时妙妙能经常接触到的亲人,除了妈妈之外,就只剩下舅舅舅妈了,他们也是很疼她的。
纪圣泽挂断电话,伸手将她抱起来,在她脸蛋上轻轻亲了下,喃喃道:“小妙妙也来看妈妈了?”
妙妙嗯了声,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头,说:“我都两天没看到妈妈啦!”
她是纪雅希亲手带大的孩子,心理上很依赖妈妈,一天都难舍难分。
纪圣泽看着她笑:“真乖,真听话!”
唐筝正在旁边,有些尴尬——
确切说,只要是纪圣泽在场,她就一定会尴尬无比。
这时,纪圣泽抬眼看她,道:“你是来看望小希的?”
唐筝点了点头:“嗯。”
“那就去吧”,纪圣泽说,低头将妙妙放下来,道:“刚好这会儿御风也在里头,小希情绪还算是平稳……”
唐筝应了声,拉着妙妙的手朝着病房里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纪雅希低弱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如果眼下我能够摸到一把刀,我一定会结果了我自己……”
“别瞎想!”
这是厉御风的声音:“你还年轻,而且,医生的话,也未必就能作数。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的!”
纪雅希躺在床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的——要是我的病真的还有救,你和哥哥,也不至于每次来看我都是愁眉苦脸,强颜欢笑……”
他们都算是很有本事的人,任何高端的医疗资源都能拿到手。连他们都没有办法,那么,或许就当真没有办法了。
纪雅希想,就这样一个姿势,一直过到老,真的不如死了。
她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废人,妙妙也不需要一个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的妈妈。
纪雅希想到这里,闭上眼睛,眼泪缓缓落下来,顺着眼角流进了头发里。
厉御风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一点点帮她擦拭着,安慰道:“也不要那么悲观,以前医学做不到的事情,未必以后就不能——而且,凡事都有例外,做人也要讲究几分运气的……”
万一,纪雅希就是运气好呢?
门在这时候被打开,妙妙第一个进来:“妈妈……”
唐筝随后跟了进来,厉御风的手微微一僵,手上的纸巾,还停留在纪雅希的面孔上。m.χIùmЬ.CǒM
随即,他站起身:“你们来了。”
唐筝嗯了声,随即走过来:“妙妙有点想妈妈了,就带着她过来看看。”
另一边,妙妙已经朝着纪雅希走过去:“妈妈,你有没有好一点?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回家呀?都要过圣诞节了呢……”
纪雅希看着她,眼圈红红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向上扬了扬唇角,轻声道:“很快的,再等一等妈妈……”
唐筝也随之走过来,说:“妙妙有点想你了,所以我带着她过来看看你。”
纪雅希勾了勾唇,什么都没说。
她现在没人帮忙的话,基本上动不了,只有双手还算是自由的。此时也没有打针,所以伸手摸摸妙妙的小脸,道:“这几天妈妈没空照顾你,你要听阿姨的话,不要哭闹,知道吗?”
妙妙点点头,然后说:“那我今天不想走了,想留在这儿和妈妈一起!”
唐阿姨固然很好,但是,再好的阿姨,也比不上自己的妈妈。
纪雅希看着她一脸期待,就没忍心拒绝:“那好,你要听话。”
妙妙将下巴搭在病床上,一脸可可爱爱的小表情:“知道啦!”
她们母女聊起了天,厉御风则站起身来,到吸烟室里,给自己点了支烟。
唐筝随之跟了进去:“我想见一见厉北行!”
厉御风愣了下:“看他干什么?”
唐筝沉默了会儿,才说:“送他上路!”
她答应过纪雅希的事情,当然要不顾一切做到。
而且,她现在一定要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不能闲下来。一旦闲下来,人就会忍不住多想,唐筝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和自己。
厉御风吸了口烟,道:“你随便吧!”
厉北行暂时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厉御风秘密关在一家疯人院里。
进监狱需要的手续很复杂,最起码要验明正身,但是关进疯人院,步骤就简单多了。而且,疯人院一点都不比监狱舒服。
尤其厉北行,作为重点关照对象,他的手上脚上,都被铁链子锁住,住的房间也没有窗子,杜绝了他越狱的可能性。
如果厉御风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将厉北行一直关到死!
还是那句话:厉北行在法律意义上,早就已经死在那场车祸里。现在他即便是死在疯人院里,也会被当成一具无名尸体,随便找个地方处理一下。
唐筝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看着佩戴手铐脚镣的厉北行,被人押解过来,按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厉北行身上只穿着件肮脏得有些不成样子的白色绒线衫,脸上还带着几处青肿,是厉御风指使人干的。
他不想让厉北行好过,厉北行便生不如死。
只是到现在,厉北行的眼神里都带着彻骨的恨意,冷冷逼视着唐筝。
绑架年年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失败以后,就再也不可能撼动厉御风的地位——
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此时,厉北行还不愿意承认而已!
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很难的事情。
“瞪着我干什么?”
唐筝看着他,冷冷一嗤:“作为一个失败者,现在你是不是只能这样瞪着我,来表达你自己的无能和愤怒?”
厉北行问:“厉御风呢?”
“他来跟我来,都是一样的!”
唐筝说完,嗤笑一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对你印象还算不错:年轻的贵公子,低调又很温和……”
这是实话!
唐筝最初时,最讨厌的是厉南浔,对厉北行的印象反而不错。
没想到,厉北行的所作所为,才最能刷新她的三观。他向唐筝,向所有人生动诠释了一个道理:会咬人的狗不叫!
唐筝继续道:“要是你能够一直安分守己的话,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在合适的年纪里,跟合适的人结婚……”
厉北行咬牙打断她:“用不着你来嘲讽我!”
唐筝嗤笑:“你现在,还用得着我嘲讽吗?厉北行,你是我见过最最失败的人,你有女儿,可是你从来不敢让她堂而皇之的叫你一声爸爸;爷爷很疼你,最后却也死在了你的手里。你嫉妒厉御风,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可是,他的金钱和事业,你统统抢不走——甚至你喜欢的女人,由始至终,都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纪雅希这个名字,一直都是厉北行心里一个深深的执念。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纪雅希的样子,那时候是在厉家,他和妹妹刚刚被接过来不久,和周围的人事格格不入。
纪雅希跟着哥哥纪圣泽一起来厉家,来找厉御风玩儿。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身上穿着条白色公主裙,背上还有一对毛茸茸的翅膀作为装饰,像是一个小天使一般。
她跟在厉御风和纪圣泽的后头,一会儿叫哥哥,一会儿叫御风哥哥——
天真单纯,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娇憨!
转过头看到他,略带疑惑的问哥哥:“他是谁啊?”
她经常在厉家走动,跟厉御风年纪相仿的那些表兄弟表姐妹,她都见过,并且也算是熟悉,但是她唯独没见过厉北行。
纪圣泽没有回答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腕,迅速将她带离了厉北行的视线……
厉北行想到这些往事,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唐筝说的没有错:纪雅希始终都爱着那个男人,哪怕她已经生下了自己的女儿,哪怕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给她一点爱,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也依然愿意为了那个男人的儿子去死——
说穿了,不就是贼心不死,巴结讨好那个男人么?
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除了冷落她,让她伤心难过,他还做什么了?她为什么能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厉北行无路如何也理解不了,却也要被动接受!
唐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笑,却是字字如刀:“厉北行,你真的很失败!如果我是你,我根本就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宁愿死,也不要这样窝窝囊囊的活着——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么?”
说到这,唐筝摇摇头:“不会的,别痴心妄想了。你不但没有任何机会,甚至你还会连累到别人,你妹妹,还有妙妙……”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厉北行才豁然抬眼,直直看着唐筝。
妙妙——
妙妙是他唯一的亲女儿,亲骨肉,是他最最疼爱的宝贝!
厉北行原本那颗又硬又冷的心,因为这个名字,开始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变暖。
他回想起妙妙坐在钢琴边,认真弹钢琴的专注样子,还有因为被限制吃冰激凌,而委屈落泪的小模样——
他也是有女儿的,他女儿那么小,那么可爱,却没有爸爸去疼去宠!
将来被坏小子欺负了,也没有爸爸可以替她去撑腰!
厉北行想到这里,心中骤然一痛:他没有办法再尽一尽为人父的职责了!
他一直都想拿到厉家的全部财产,取代厉御风的地位,然后娶了纪雅希,堂而皇之的让妙妙喊自己爸爸,让她成为厉家最最尊贵的小公主,而不是像当年自己和妹妹一样,被闲言碎语笼罩着。
可是他失败了,他对不住妙妙,更加对不住自己!
而失败的原因,便在纪雅希身上。
是她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世上最疼爱妙妙的人!
唐筝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一语道破天机:“当年,你压根儿就不应该让妙妙被生出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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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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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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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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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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