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是个不信宿命的人,顾长歌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
天地之间的朦胧雨幕,并没有丝毫收敛的趋势。
雾气蒸腾,昏黄的灯笼,散发出暖暖的光,依旧显得有些孱弱。
顾长歌后背挺得笔直,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迷茫的时候,或者不知所措的时候,偏偏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和她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是发现,这个女人的有趣。
乍看似乎无懈可击,实际上内心柔软成一朵朵棉花云。
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她就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明明贬义词,落到她身上使用时,无端由的生出了几分可爱。
晏行知道,他被对她的痴恋迷了眼睛和心,看她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美好的。
“呵。”想到这里,他轻笑出声,“有意思。”
两个人距离挨得近,顾长歌不可能听不到他的话,但她没回答,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动了动,柔软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天太晚了,回去休息了。”
她转身就走。
晏行吊儿郎当的靠在栏杆上,就算是被雨水浸透了衣服,都浑然不觉,他喊她的名字,“长歌,等一等!”
顾长歌转过头来看着他,水润润的唇瓣,颜色晶莹透亮,惹得晏行眸色暗了暗。
他缓缓的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怎么?”顾长歌蹙眉,余光落到楼梯上的那一抹天青色纸伞,声音平静的询问。
晏行但笑不语,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身子缓缓下压。
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漆黑,像是沾染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空荡荡的足够纯粹。
就在两个人的距离还差一指远的时候,从身后飘来了另一道男人的声音,“小歌儿,我来接你了。”
“好。”顾长歌紧张的点头,下意识要推开晏行。
晏行比她更快,手在她的发髻间轻轻一碰,随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
“你看。”他嘴上这么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树叶,原来是刚才的风吹雨之中,不小心一片碧绿的叶子落在她的发梢,她毫无察觉,晏行却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歌表情有几分尴尬,伸出手接过树叶,碰到了他的指尖。
大概是在外面站立的时间够久,他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寒凉的气息。
“我回去了。”
她看了他一眼,快速的从他身边经过,投奔向另一个男人的伞下。
墨君邪冲她张开手臂,直到她钻进了伞下。
看着她浑身湿漉漉的模样,他心疼的将她搂在怀中,低声细语道,“赶快回去,我给你准备了热水,可以泡个澡。”
护送顾长生的事情,安排的很妥当,早在下午时,顾长歌就已经去过他的帐篷,姐弟俩告别过,但是到了晚上,她执意要来城楼上,说是能多看他一眼就多一眼。
她执拗起来,没有人能够拗的过,墨君邪只好从了她。
谁知道她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恐怕还得煮碗姜汤来预防着凉。
墨君邪小心翼翼的半搂半抱着她,两个人踩在大大小小的坑洼之间,下了楼梯,没入雨夜尽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高高的城楼上,立着的那个人,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直到再也看不见。
“将军……”有个小兵撑着一把伞走上前,将一动不动的晏行罩在伞底,想了想多了句嘴,“夫人已经离开了…您要不要回去歇息?”
“现在什么时辰了?”晏行目视前方,淡淡的道。
“丑时。”
"我知道了。”他接过高高举着的伞,一步步的步入雨中。
晏行回想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近来的许多事情,都在不断失控。
顾长歌忙的一塌糊涂,整个人陷入了乱麻之中,而他同样兵荒马乱,理不出头绪,仿佛身在旋涡狂风中心。
晏行向来是一人行走江湖,生死都由天,无拘无束潇洒惯了,从来没有遇到过难以解决的事情。
然而,人生活在世上,又怎么能真的做到无牵无挂。
让晏行牵肠挂肚的事情,要从半月前开始说起。
年后的他,告别老家,和顾长歌一起从莲花村回到孟州城。
他亲眼见到顾长歌和墨君邪的对峙,尽管知道不应该,但他必须承认,当时他心怀侥幸,以为等到了能够照顾顾长歌余生的机会。
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墨君邪却下令,要把他调去连州。
连州,正是顾长歌之前被墨明煦围困的城池,此时此刻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晏行认为没有再带兵前去的必要,对于墨君邪下达的命令,他不服气,当即找到他,不客气的指责他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他至今还记得当时墨君邪的话语,以及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那么轻蔑,那么冷漠,“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公报私仇。”
“是吗?”他不相信,语气更加刻薄,“你得不到她,就想破坏我和她,难道不是吗?”
“你能不能够得到她,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墨君邪冷嗤,“她若是爱你,在看到你的时候,就会爱上你。”
他似乎不屑于多说,到这里时声音戛然而止,宁静的帐篷里,有热茶雾气蒸腾。
墨君邪提起正事,“我听说莲花村是你的老家,正好在连州城边界,墨明煦的人既然到过那里,恐怕会去而复返,他那个人心狠手辣,你且回去看一下,保证那些平民的安全,最好是让他们迁移到相对安全的城池里。”
“现在还有安全的地方?”他记得,他那时候反问道,“到处都是战火,是王爷你这里安全,还是大良皇帝那里安全?”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如果你再磨磨蹭蹭,到莲花村的时候,恐怕只剩一地尸体。”
莲花村里住着他的老娘亲和阿爹,他性情淡薄,对家庭没有多大的留恋。
不过生而为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他的父亲和娘亲,半辈子都住在莲花村没有挪过地方,倘若真的遇上墨明煦的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当时的晏行,大概是被墨君邪的话给威慑到了,愤愤的咬牙道了声,“领命!”
一路上他忐忑不已。
临行前墨君邪的那番话,仿佛成了魔咒似的,始终萦绕在脑海之中。
胡思乱想让他渐渐紧张,而后便是日以继夜疯狂赶路。
他害怕墨君邪的话一语成谶,紧赶慢赶等到了莲花村,发现还是晚了。
血流成河,尸体遍地。
春节期间,曾经笑靥如花朝他抛着媚眼的姑娘,一个个躺在冰凉肮脏的土地上,泥土沾染到衣襟上,她们毫无生机。
随行的几千士兵,愕然的顿住脚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还是来晚了。
晏行从军以来,参加过不少战争,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然而当几个月前还鲜活站在面前的人,此刻成了一具具腐朽的尸体,给他的冲击是巨大的。
他第一次发现,人在害怕难过的时候,是会腿软的。
晏行踉跄着从尸堆走过,偶会没注意到脚下,会险些栽倒。
身后的士兵,紧跟其后,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他,时不时低声叮嘱两句,“将军,注意脚下。”
晏行一路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那里安静立着两间熟悉的茅草屋。
四周环境没有什么改变,就连茅草屋都一样的破旧。
不,甚至更破旧了一点,远远看去,只觉得凄惨。
晏行是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二人身上很干净,并没有刀剑造成的伤口,因此衣服上没有残留血污。
他们安详的躺在土炕上,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似的,除了没有呼吸。
晏行不忍多看,他命人验尸,初步确定是服毒自尽,等再做进一步确认时,却在严老头身上找到了一封信,信上写明了晏行亲启。
信上的字体,晏行认识,他在很小的时候,是严老头教他读书写字的,他对他的字体很熟悉。
内容不多,粗粗扫了几眼就看完了。
严老头弥留之际,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是被他捡来的,至于亲生父母在哪里,希望他有缘能找到。
晏行下令厚葬严老头和娘亲,随后便匆匆踏上归途。
说他不伤心,那是假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他清楚,伤心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他回到孟州军营,将莲花村的情况如实汇报给墨君邪,墨君邪破天荒的安慰他节哀。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晏行没什么情绪的道。
虽然面上表现的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就连晏行本人都觉得,严老头和娘亲的去世,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只是接连好几天午夜梦回,都带他回到那个小小的莲花村。
那里有着清澈的河水,夏天的时候他就跑到那边打鱼游泳,冬天的时候就在上面滑冰。
他还梦到了村子里的老槐树,那棵树据说活了很久,他在树上窜来窜去,甚至挂在树枝上睡觉。
睡着睡着,就会有严老头追过来,他在树下大呼小叫,让他跟着学他那门易容的技艺。
晏行才不喜欢学那手艺活,翻了个身继续睡,耳边充斥着严老头的声音,他都能睡的香甜。
后来他从梦中醒来,怅然若失的坐了半天,才向帐外看去。
夜色依旧沉沉。
他忽然就伤感了,紧跟着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坠。
失去至亲的时候,他不觉得有多么难过。
感觉失去的痛苦不是雷霆万钧式的暴击,而是抽丝剥茧,一点一点的侵蚀人心,最难过的不是亲人的死亡,而是在以后蓦然想念起他的日子,才清醒的发现,哦,真的失去了。
这种痛最揪心。
晏行浑浑噩噩的在军营里生活,好在近些日子双方太平,没有闹出来什么大的冲突。
他将那封严老头写的信,带在身边,但却从来没有翻阅过。
晏行没有打算去寻找所谓的亲生父母。Χiυmъ.cοΜ
他对素昧谋面的人不感兴趣。
早前二十多年他不需要他们,而后的几十年同样用不着。
那封信于他而言,只是…只是一种怀念,毕竟是严老头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晏行以为,那封信只是平淡生活里溅起来的一点涟漪,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所以当墨君邪把他叫到帐篷里,心平气和,开门见山的同他谈论他亲生父母的事情时,晏行感到很意外。
他以似笑非笑的口吻,冷着脸盯着墨君邪,“你偷看我的信?”
“我还需要偷看?”墨君邪不答反问,“你做什么,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晏行被他理所当然的口吻给气笑了,不客气的评价道,“墨君邪,我发现论不要脸,没人能比得上你。”
“客气。”他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绕了个弯子,又把话题引回来,“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情,我这里有几封信,你可以拿回去看一看。”
墨君邪从抽屉里取出三封信,信封上统一没有署名,他递给晏行。
“我不需要。”晏行拒绝了他的好意,“不需要什么父母。”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事情。”墨君邪眸色平静,“有人把信件送到了我这里。这是你的事情,也是你的父母,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了解当年的事情。”
墨君邪不听他别的话,事情交代的差不多,就把他赶了出来,连带着那几封信。
信上写明了亲生父母的地址,他们强烈要求他去见一面。
晏行本不打算去,可他是那么不甘被人抛弃,又想去讨个说法。
倘若他真的离去,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从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出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淋着雨走了一路,他站在自己的帐篷前,余光却下意识的瞥向顾长歌所在的方位,顿了顿,不禁嘲讽自己的痴情和愚蠢。
“就算一年半载回不来,她也不会想念的吧。”
长时间悬而未决的事情,在这个雨下不停的夜晚,晏行忽然有了决断。
他有点轻松,又有点失落,五味杂陈的感情搅在一起,竟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愣愣的抬头看天。
夜幕黑的不见丁点星光,一如他前途未卜的明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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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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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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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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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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