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殊没有再说话,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沿着原来的道返回。
他来的时候突然,离开的时候万众瞩目,众人只见这道红色身影折返列队之中,随后一步跃上帝王车辇,身轻如燕,很快撩开帝辇薄帐,进入其间。
轻纱飘飞,遮掩住了帝辇里的景象,只给人看到一红一玄两道剪影。
林和鸣亦看着轻纱帐后的人,忽地想到那日他听到优柔寡断的儿子断袖的消息,怒不可恕地将他赶走,任那人如何乞求哭诉,终还是关上林府大门,将嘤嘤啼啼的泣声隔绝在院外。
再等到那人重新站在院门中时,他见他往自己看来,分明是一样的容貌,但眸光里却是游离在世界外的冷漠,再也不见往前的唯唯诺诺。
“皇上还要围猎,林老爷莫要再挡住道了,让小的几个为难了。”旁边有认得他的官兵催促道。
林和鸣看了眼前的官兵一眼,只见这些人脸上露出分明的不耐烦,哪还有话音里面的恭敬。
林辰疏已经没有了,无论是带给林家耻笑的,还是让林家风光一时的。
他面色僵硬,慢慢起身,却冷不迭地双膝酸软,又是往前扑拐了一下。
“老爷……”刘伯连忙想上前扶住。
林和鸣摆了摆手,低头看着地面,一个人重新站起来,终是退到了一边。
前方的道路肃清,护卫队往后传讯,隔了一会儿,一声“起驾”高亢响起,整个停滞的围猎队伍如复活长龙般开始移动,千人仪仗往前缓缓推进,浩荡走过路面。
不计数的侍从伺候,百官一一随行,场面壮观至极,不知谁又道了声帝王万岁,百姓复又恭敬殷羡地伏地叩拜。
林和鸣亦跪拜在地,眼前只见无数鞋面从他眼前走过,有宫内管事的,有各个品阶官员的,他愣愣地看着,直至许久方才回过神,往四周看去。
仗队消失在道路尽头,周围的百姓也已经散开,眼前只有秋风拂地,萧索地吹着道上遗留地痕迹。
他恍恍惚惚地重新起身,挪动了一下步子,最终背着仪仗离开的方向慢慢离开。
围猎惊扰圣驾是大罪,岑玉凤候押在大牢半月,最终与林盛一道被发配往西陲做苦役。临判前,林和鸣前往探监,随后一纸休书,彻底与岑玉凤甩清关系。
此事在京城传了月余,有人好奇前往林家查探,谁知刚敲开辅首大门,里面一片空旷荒寂,竟是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不由得一愣,待得询问林家在京城的铺子伙计之后,这才知晓林和鸣已经早早搬离京城,就连手下的产业也在着手变卖,怕是要从此淡出京城的圈子。
众人想起当年林家商贾起家,时常妄想能够融入官绅之圈,又因林辰疏飞黄腾达,也曾门庭若市不可一世,谁知短短几年大起大落,竟变成如此田地,皆是一阵唏嘘。
但这也只是京城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日升日落,朝夕更替,又有新的四季轮换,时光匆匆而走,忽有一日,南疆有信使快马而至,打乱京城宁静,厉国边境有将士来报,南境属国大闵暴乱,新王不满每年朝贡,起兵入厉国疆土,边疆再度告急。
闵国新王出身武侯,传闻骁勇善战,麾下良将精兵数万人马,大有要将厉国南疆十二城囊括吞并之势。
众人人心惶惶,群臣自危,唯独帝王面色山崩于前而不动。琇書蛧
两日后,解臻封命敬宁王为主将,解肃为主将副官校尉,起兵南伐。新封任没多久的敬宁王陈殊身着红衣银甲,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率三万大军挥兵南下,前往讨伐南闵。
解肃伴随陈殊右侧,小孩紧张地背着比自己大一号的宝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站在城墙上为大军送行地解臻。
此去南闵路程跋山涉水,待到战场上时,又有厮杀呐喊,炮火冲天,前关迷障,艰险重重。
时隔三个月,京城一信使快马加鞭,称敬宁王大破南闵铁甲,将南闵军队驱逐出境。
喜报到来,仿佛又到了驱逐狄夷的那年,百姓闻之,举国欢呼。
一个月后,京城信使又飞马入城,上禀朝廷,敬宁王已长驱直入,直捣南闵国都,生擒南闵新帝。
信使往返南闵和京城需一个月的时间,且南闵有天堑当道,极难攻克,众臣闻之算了算时间,纷纷震惊不已。唯高堂上的帝王闻之淡笑,昔日冷峻竟如冰雪融化,无声润泽。
宫中有传闻,敬宁王攻克南闵之时,皇宫中有一道清光炫彩,宛如剑影叠纸,飞快划过天际,帝王寝宫唯红烛淌蜡,不见皇上踪影。
此后又是一个月,南闵信使再度入京。
按道理说,攻破南闵已经是最后的捷讯,此时又有十万加急的信件冲入京城,众臣大惊,连忙紧张地听着信使读信,唯恐南闵途中生变。
却听信使念完信中文字,伏地跪拜,称敬宁王已经班师回朝,眼下已经在京城开外的百里处,明日便将抵达。
“!”众臣惊讶,没想到信中竟是如此内容,纷纷面面相觑,虽有诧意,但每个人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再看前方帝王,却见解臻坐在龙椅上,十二旒微晃,却是低低笑了声。
翌日,帝王率文武百官为敬宁王接风洗尘,京城城门大开,道口敞直,远方尽头处,终有一红衣身影骑马而来,这青年束着简短的一把头发,身姿朗风清月,身后解家皇旗与敬宁王军旗猎猎飞舞,迎风招展。
自此,厉国版图大定,敬宁王单擒南闵皇帝之威远传边境各国,各属国连忙派使臣出使,源源进贡,谏表各自忠诚。
承元十年,政事已然大定,遥想当年新帝登基,辅政大臣虎视眈眈,江山风雨飘摇,今日山河一统,风调雨顺,欣欣向荣,恍如隔世一般。
西锤重新建设,新的总督上任后清点人口,恢复植被,西引商客,重新复苏灾前容貌,更在往日天行藏遗址处修建堰坝,水利于民,政绩斐然。
北疆处,镇北将杨戊驻扎昱北关,荡寇千里,来年又有医师为杨夫人号脉,连声道喜。
“……且说那杨戊生了一个儿子,非要和我家杨小荆连个姻亲。”隔了一年,韩珩入京,眉飞色舞道,“但我想着我女儿怎么着都比他儿子大两岁,于是就勉为其难地拜了个小把子,让他儿子认杨小荆当大哥!”
“真的吗?”敬宁王府上,陈殊听着盗骨叙事,狐疑问道。
“真的啊!”
韩珩厚颜无耻,旁边的荆楚终于忍不住掐了一把韩珩,引得韩珩抱着女娃连连嗷叫,向孩子哭诉他妈欺负他爸。
陈殊莞尔,看着义妹荆楚一家其乐融融,又微微愣神。
思绪飘远,耳边忽地又听到韩珩笑嘻嘻道:“对了,大舅子,你知不知道‘江湖录’已经重新排位了?”
陈殊回神,面上有些惊讶,只听韩珩打开一个黄色卷轴道:“这次排名,上面有你的名字,你知道你自己排第几么?”
“第几?”陈殊本对自己的排名并不是很关心,但听韩珩说起来,还是问了一声。
“敬宁天下,王侯辰疏。”韩珩朗朗念道,“自然是第一。”
往前南丰守军之时,敬宁侯大败江湖中人,已在江湖中拥有赫赫地位,但执笔丹青醉梦生逝世后,已经没有人编纂这本江湖录,时值今日这名录重新提起,终于在这榜上落得一名。
陈殊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以前的身份竟然会被提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皱眉道:“我怎会是第一?那渺渺真人呢?”
“十年过去,真人已经不匿踪迹,撰写前我可去过寒山,那里的草庐都已经塌了,而且我感觉真人超脱物外,应该不屑这些江湖地位了。”韩珩道。
传闻渺渺真人已经百岁高龄,极有可能已经仙逝,但见过剑尘雪的陈殊却知道,这解臻的师父还很健在,此时应该是在天地间的哪一处闲云野鹤了而已。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排名没了……
“这江湖录你写的?”陈殊默了下,问道。
“自然。”韩珩洋洋自得道,“除了我谁还会从程妍妍手里弄到这个名录?”
“……”
陈殊看着韩珩,却听韩珩道:“这第二名我是打算给荼毒生,但这家伙也有好几年没有出现了,大舅子,你有没有再见过他?”
荼毒生鸩安予自离开天行藏之后便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但陈殊最近总察觉宫内有一高挑宫女在看路通明,他本想前往查探,可惜那宫女似发现到他的注意,第二天便消失了。
“没有,但他应该还在。”陈殊回道。
韩珩眼睛一亮,继续念道:“这第三名就是长禾山庄了。我知道秦公子其实武功绝世,当在江湖录之列,只是他毕竟是皇上,所以这名次就先给禾闻策。”
秦公子就是解臻,事实上吸收神泽碎片的他如今的修为比陈殊自己还要强一些。
陈殊笑笑:“你倒是挺能折腾。”
“弄这江湖录无非是想留个念想,有些人有些事,有的还在,有的散场,但都曾经精彩过。”韩珩道,“我记录下来,以后也好讲给韩小荆听听。”
他说着,得意看着自己的女儿,岂料孩童不满父亲多动,不知怎的哇哇大哭起来,惊得韩珩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陈殊看得不禁笑出声来。
时光流逝,又是五年的时间。
这五年,路七向解臻递交宫中令牌,孑然一人离开皇宫;解肃个子开始长高,少年储君掌管一国政务,渐渐步入正轨。
来年秋日,京城城门大开,又有新一批赶考书生参加科举,人流如潮,八方荟聚,天下人才济济,再现中兴盛世。
入夜。
秋风习习,月圆明亮,皇宫灯火渐渐熄灭,月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留下淡淡的浅影子。
寝宫里,有人忽然轻轻蹙了下眉,慢慢睁开眼睛。
头顶上是熟悉的床帐,旁边是男人清浅的呼吸,陈殊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往窗外看去,只见窗外有一道人影静静凝立,背对着寝宫,身影熟悉,正凭栏往外远眺。
“长明?”陈殊看了眼身边的解臻,轻身下榻,批了件外裳往外走去。
秋日的夜风微凉,陈殊走到宫外轻轻打了个寒颤,随后抬眼看去,正见窗外的人影往自己看来。
那人穿着宽大的长袍,长发垂在身后,发丝轻轻随风飘动,似听到陈殊的动静,微微侧首。
他容颜清晰,星眸看着陈殊,唇角很快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是极淡极淡的笑容。
“长明,你醒了?”见是它,陈殊眉间闪过喜色。
“……醒?”眼前的人闻言微愣,随后眼眸柔和地弯起,道:“我其实早就已经恢复了。”
陈殊目光露出一丝错愕,他记得天行藏回来之后自己时常想询问长明的情况,但对方却并没有给过自己回答。
他微讶地看着前面的长明,却见长明眼睑轻轻垂下,隔了一会儿复又抬起,机械的声音柔缓地传来。
“陈殊,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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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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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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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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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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