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阵微弱的机簧声,十几条人影拨开夜色,陆续落在了街边一间尚亮着灯的客栈前。
“太晚了,大家赶路都累了,歇一歇,明天一早再出发。”陆放将飞行偃甲缩小,收入袖中,对身边随行青年道,“阿斐,你去定几间上房来。”
“是,师尊。”陆斐低头应过,引着几个师弟进客栈去了。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陆放才转身看着身后心不在焉,频频回头相顾西边的女儿,无奈:“苒苒,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苦放不下呢?”
“谁说不是我的了。”陆苒苒不开心地撅了噘嘴,反问,“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能去跟喜欢的人表白心意了吗,就一定得是男人三媒六聘地找上门了,这事才能说开吗?我的好爹爹,到底嫁人的是你还是我啊!”
“……”陆放稍微有点脸热,看了看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父女两个,才伸手抚了抚女儿丝缎般的长发,苦笑道,“苒苒,实话说了吧,不是爹不愿意为你开这个口,而是我私下与柳掌门提过,对方拒绝了。”
“什么?”陆苒苒秀眉一锁,气道,“他拒绝有什么用,我喜欢的是叶大哥,他凭什么拒绝?”
陆放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当时,叶公子也是在场的,并且亲口承认,他……已有家室。”
“已有家室?!”陆苒苒惊呆了,神情麻木地盯着路边一丛枯草,半晌,一双美目中晕染了泪意。
“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娶了别人?是谁,他喜欢的人是谁?”
“呃,这个。”陆放汗颜,“苒苒,对不住,爹问了,没问出来。”
“这怎么会问不出来的?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他!”陆苒苒甩手抛出飞行偃甲,眼看着就要折返回去。
陆放赶紧拦下,不客气地斥:“胡闹,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去敲已婚男人的门,成何体统!”
说实话,这对于一个姑娘家,已经是很过分的措辞了,陆苒苒心中委屈,一跺脚,站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金豆豆,吧嗒吧嗒往下掉。
做爹的登时就慌了:“苒苒,别哭别哭,爹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看到女儿为情伤神,陆放心疼不已,再一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特意去拜访柳明岸,提及流花折梅两家秦晋之好时,那师兄弟两个如出一辙的尴尬表情,心里这火就蹭蹭地往上窜。
“好了好了,那叶长青除了实力强点,有什么好的,至于你念念不忘到今天?他为人孟浪,不尊礼法,连烽火令主都敢呛……至于长相么,好是好,但男人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太过俊美反倒是罪,况且,我找会看相的大师给他看过了,说他命中犯桃花,莺莺燕燕甚多,绝不是个能从一而终的人。”
天大地大丫头最大,陆谷主早忘了当初在醉梦楼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夸赞折梅山叶公子人品的了,拿出张手帕给陆苒苒擦了擦泪,没好气地说:“惹女人哭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不是的。”陆苒苒摇摇头,反驳,“叶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女儿这么死心塌地,陆放也是没辙,讪讪道:“苒苒,老话说得好,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我丫头这么聪明漂亮,什么样的人找不到?远了不说,近的,阿斐喜欢你这么多年,我都看眼里”
“爹,你刚才说那些,是不是就为了让我遂了你的愿,嫁给师兄?”
提别的还好,就是不能提这个,一提,陆苒苒就爆发:“我知道,只有嫁给陆家的人,流花谷才不会被外人给占去!”
“爹,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根本不在意我怎么想,我只是你拿来保住家族的工具,我,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她一把推开陆放,呜咽着跑进客栈,抓了一个弟子问着自己的房间,砰一下关上门,没声了。
“……”只剩老父亲一个人站在大街上,风雨飘摇。
哈,想他堂堂流花谷之主,手里握着成千上万偃甲大军,座下管着一大票正统修士,赚得来金山银山一般的财富,镇得住江东方圆数千里的山河,可偏偏,就拿这个骄纵的小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外受外人的鸟气,回来还得被丫头挤兑,这上哪说理去?
孽债啊孽债!
陆放拂了拂袖子,轻咳两声,佯装给自己挣回几分谷主的薄面,有模有样地进去了。
一刻钟后,他洗漱完毕,刚吹了灯准备上床歇息时,房门响了。
只当是门中弟子,陆放随口道:“什么事,重要吗,不重要的话明天再说吧。”
门外,清朗好听的年轻男声回应:“陆谷主,长青深夜造访,有事相求。”
“……是你?”陆放蹙起眉,就着一半身子已经上了床的姿势思量片刻,还是起身来,披了件袍子,亲自开门。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质门扉敞开,一个端着折扇的青年站在门口,浅笑盈盈,如春风桃李一般俊俏。
陆放之前的气还未消,现在一看着他这副仿佛窑子里来的骚包样就不爽,板着脸,道:“叶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外面人多眼杂,不妨屋里说。”仿佛看不到他脸上的不欢迎,叶长青折扇往屋里一点,笑脸迎人,“陆谷主请。”
陆放心里哼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错身让开了,待重新点上灯,两人分坐桌子两旁后,他不做寒暄,单刀直入:“月黑风高,不是长谈的时候,叶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多谢。”叶长青行了一礼,而后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恬不知耻地推到他面前,“陆谷主请过目。”
这是?陆放狐疑地看了一眼,当即大怒!
“呔,你当我临安陆家是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一把将那大红色的册子扯碎,扔到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深夜提亲,不合礼法,你一个有家室之人,还来招惹我女儿做什么!”
与他的震怒相反,叶长青表现得异常平静,瞥了眼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红纸,温文笑道:“陆谷主,看清楚了,那不是聘书”琇書蛧
“是迎书。”
“什么?”陆放愣了一下,低眸重新审视过那册子,见上面写着的,确实是“迎书”二字。
他脑袋轰地一声炸了。
修真界亦遵循凡间的一些规矩,比如男方求亲,正规来算,三书缺一不可,分别是定亲时的聘书,纳礼时的礼书,还有迎亲时的迎书。
好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直接把三书之末的迎书给拿出来了?
当真羞辱!
这一次,陆放再没给他半点好颜色,直接一指门外,冷冷道:“想踏进我家门的求亲者,非得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不可,叶公子这般放旷随性,怕是无缘了。”
“呵。”叶长青轻笑一声,悠悠然地挑起眼梢,“陆谷主,谁告诉你,我今晚是来求亲的了?”
他这般骄慢态度,终于惹得陆放起了疑,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机关剑已然自袖中弹出!
哒
桐木淬灵制成的机关剑落到地上,发出了与寻常金铁不一样的声音。
陆放跪倒,一手扒着桌沿,一手捂着丹田,鬓发间冷汗一滴一滴滑下。
“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死死盯着那青年,咬牙切齿地问。
“叶长青”莞尔一笑,并不回答,反倒像个戏院看戏的贵公子一样,扬起折扇来,凌空拍了拍。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紧接着,门被人一脚踢开。
“苒苒!”陆放目眦欲裂。
一丈外,陆苒苒被一个黑衣人挟持着,尖刀抵住咽喉,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惊恐万状,她想说话,却徒劳地张着口,发不出声。
“混蛋,你放了我女儿!!!”陆放怒急攻心,拔地而起,可甫一运转灵力,就疼得一个踉跄。
“魔族纳川之术专克道修,陆谷主,我奉劝你别乱动,否则,长夜漫漫,你熬不过去。”
“叶长青”一边说,一边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待浅碧色的茶水漫到杯口三分之二时,蓦地顿住,将杯子提到唇边,轻轻一吹,水面上漂浮的茶沫四散晕开。
动作优雅别致,宛如旧时的宫廷王侯,与这满屋子的杀机格格不入。
陆放使劲浑身解数,与体内不知何时潜入的纳川药引相抗衡,可他越是着急,就越不得要领,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像一只濒死的虾子。
冷汗落下,湿透了睫毛,视野模糊一片,他睁开眼,正看着那恶魔一小口一小口,品茗似的喝完了那杯简单至极的粗茶,然后,抚着衣袖,将茶杯重新搁回桌上。
待做完这一切,对方才抬起了眼,眼中笑意不减。
“烽火令,你女儿的命,二选一。”
一个时辰后,天璇峰,折梅山庄的某个客房里,温辰靠坐在床上,搂着怀里的人静静地看夜空。
今天晚上,他们从昆仑山出去,随便找了一个不知名的山洞,谁也没有忍,颠鸾倒凤了大半个黑夜。
本想折腾到天明再回去的,可是叶长青累极了,再加上宿醉,身上难受得紧,实在坚持不住,自己睡了过去。
怕他在外面太久受寒,温辰抱着他星夜赶了回来,换洗擦身,都忙完了,窗外还是黑沉沉一片。
不知为什么,这一夜,好像格外的漫长,和当年在幽冥界见过的永夜一样。
山间风停雪住,星月交晖,那光芒洒进窗子来,安静地仿佛与世隔绝。
怀中人酒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脸色从诱人的酡红转回了光洁的玉白,正躺在他臂弯里,浅浅地一呼一吸。
温辰低下头,摸了摸他微肿的唇角,指尖流溢出一点水木灵力,那处的肌肤瞬间细腻如初。
“师尊,我还能这样抱着你多久?”
“小时候看书,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姑娘含羞带怯地给郎君一张帕子,两人就能喜结连理,共度白头。”
他望着窗外悬挂着的一轮圆月,喃喃道:“可是,是不是人世间,根本没有像话本中那么美好的团圞。”
叶长青睡得正沉,听着他说话很不满意,微微皱了皱眉,往他怀里拱得更深了一些。
温辰无奈地笑了:“好好,你睡吧,睡吧,我一个人醒着就行,不扰你了。”
说着,他闭了嘴,目光深深地,一刻都没从对方脸上离开。
他不敢睡,也不舍得睡,怀里的这个人,看一眼,就少一眼。
……真希望,这里就是幽冥界,窗外的天永远都不会亮起来。
忽然间,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温辰修为深厚,稍一凝神,就辨别出那是一群万锋弟子的脚步。
这么晚了,他们来干什么?
然而,不等他有所思考,门就被一剑劈开,雪亮的剑光霎时映满了整个房间。
为首一人扬声喊:“听我命令,布七星剑阵!魔道奸细就在这,不许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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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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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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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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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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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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