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着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修炼进境却如逆水行舟,越行越没影,说实在的,楚怀玉当时真的活成了修真界一个不大落俗套的传奇,为不少人所津津乐道。
当然了,人生被关上一扇门,自然就会打开一扇窗,他虽然修道上完全没有天赋,但在另一些杂事上颇受上苍眷顾比如,做手工。
楚怀玉手巧得很,无论什么工艺品,自己埋头学上两天,都能做个有模有样,鱼目混珠,如果他不是上山修了道,几十年后凡尘中定能成就一位传奇手艺人。
凌寒峰后几年入门的小弟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师兄,脾气好,成天笑呵呵的,不仅不催着他们赶紧修炼,还会不定期地送他们些好玩儿的东西,有时候是可以变幻数种形态的木头鸟,有时候是咔嚓一拧就能自己奏乐的小盒子,比山下集市上卖的还要精巧别致。
叶岚每每看到这些没用的玩意,眸中都会闪过一丝不屑的颜色,可碍于徒弟实在不是那块料,他也不好强逼,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他不过是为了应付方清,随手捡的一个徒弟,跟路旁的野猫野狗没什么分别,犯不着耗费大把时间。
就这样,一个懒得管,一个不成器,这一对在外人看来一千个一万个不般配的师徒,竟然在一起过得意外默契。
楚怀玉一得空,总是会费心思做些新奇的物什,等叶岚外出办事归来时,献宝一样送上去,即使对方总是冷冷淡淡地收下,没有更多的称赞或笑容,他依然乐此不疲。
万一呢,万一哪天师尊就喜欢了呢?
希望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
叶岚不怎么管他,也很少带他一起下山,这一次大约是心血来潮,答应他的请求一起去千里外捉了回妖。
完事后,他们本是要直接返回门派的,可经过首阳山时,恰好碰上一群山匪魔修出来打家劫舍,稍微耽搁了两个时辰,天色就晚了。
叶岚的本意是连夜赶路回山,可楚怀玉少年人心性,爱玩儿,在山上守寡似的憋了好几年,早就坐不住了,此刻望着十几里外花市灯如海的洛阳城,眼睛都直了。
叶岚凌空踏着佩剑,淡淡道:“想去就说话。”
“啊?”楚怀玉受宠若惊,喜上眉梢,“谢谢,谢谢师尊!”
一年正月十五夜,洛阳城上元佳节,只见月色灯山,香车宝盖,有耍杂戏的,舞狮舞龙,骑竹马,扑蝴蝶,打花棍,翻筋斗,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街边一间梨园戏坊的舞台上,几个盛装艳抹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本
青衣一勾腰,水袖翻飞:“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勇猛武生:“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青衣上前一步,唤道:“大王!”
武生放下佩剑,跨坐在旁:“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
楚怀玉不识戏本故事,只见得台上两人一唱一和,开始饮酒叹息,正满头雾水的时候,身侧叶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戏本讲的是霸王别姬的故事,传闻从前有位帝王名叫项羽,与人相争天下大败而归,带着妃子虞姬退到了乌江之畔,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决意背水一战。”
被人看出不懂戏本,楚怀玉脸刷的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补道:“师尊,我读书少,好些民间传奇故事都没听过,要不,你给我讲讲?”
“嗯。”叶岚点了点头,态度不褒不贬,对着台上一来一往的青衣和武生,徐徐地给他讲起了霸王别姬的故事始末。
楚怀玉听得认真,佩服地赞叹:“师尊,你懂得可真多。”
叶岚闻言,淡淡一笑:“这有什么,老百姓这些戏本故事,这么些年换汤不换药,也不说推陈出新点别的,二十几岁看过的戏,到现在了还在演。”
什么?
楚怀玉猛地一愣,傻乎乎地问了句:“师尊,你竟然还亲自看戏?”
“?”这问得叶岚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什么叫亲自看戏,难不成为师看戏还要找人代劳?”
“呃不是。”楚怀玉囧,不知该怎么表意才合适,结巴了半天,心虚地说,“弟子只是以为,师尊你一心求仙问道,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人间烟火气。”
叶岚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移开视线继续看戏了。
糟了,师尊又不高兴了。
楚怀玉懊悔地想着,只道是自己说错话触了霉头,当下也没敢再问,胆战心惊地将目光转回到台上的戏,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
良久,一直到虞姬挥剑自刎的场景,身畔一声叹息传来,声音轻如鸿毛:“你看,纵然是项王这样的英雄人物,也逃不过生离死别的痛苦。”
嗯?
楚怀玉一惊,转头目光灼灼只见那张脸于明月和灯火下出尘得过分,像被冷雨洗礼之后的寒梅。
“其实,烟火人间很好,我也很喜欢,只不过……”叶岚垂下眼帘,低声回忆,“二十岁时,我曾辞别师尊,下山游历人间,整整十年,在九州无数的乡野城镇落过脚,寻过道,亲眼看见过洪水和饥荒,看见过流民四野,饿殍遍地,记忆最清的一个画面,是北方之地一条萧条的商路两旁,躺满了被天灾和妖魔杀灭的人,野狗肆无忌惮地撕扯尸体。”
“我当时很愤怒,将盗尸的畜生杀得一个不剩,可又能怎么样,依然救不回那些枉死他乡的人。”
“我撅了一个大坑,把尸体一个一个地归拢进去,可那是在戈壁,很荒凉,北地的狂风一起,沙尘漫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坑底的那些面目就被彻底遮盖……”
“那一天,我就在想,这辈子一定要去问问那凉薄的天道,苍生何辜,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悲苦。”
彼时,唱腔曲调和喝彩闲聊交织在一处,大街上喧天一般的热闹,叶岚的声音就像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一落下,就汇入茫茫的大海中,遍寻不见。
楚怀玉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一时有些无措:“师尊,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就是想起来了,随便说说,你听过了,就当过去吧,不必在意。”叶岚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唇,一转身走出了人群,将台上悲痛欲绝的霸王和四面缭绕的楚歌抛在背后,顺着满街如龙的灯火华盖,往东方一苍凉的小窄巷走去。
“师尊!”楚怀玉急匆匆地追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叶岚微微一侧脸。
“你,你……”楚怀玉面上红白交错,忐忑地问,“你一直不愿意收徒,不只是像掌门真人说的那样,因为太孤傲所以看不上别人吧?”
得道之路艰难,高处不胜寒。
牵挂越多,痛苦就越多。
叶岚皱了皱眉,态度有点冷:“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隔着一尺的距离,楚怀玉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回想起方才看戏时闪烁着的不一样的光,良久才喃喃地道:“……也不能怎样。”
是啊,能怎样呢,自己一个废物,又不能帮上他什么。
忽然,巷子口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吸引了楚怀玉的注意,说了句“师尊,你先等等”,就一路小跑过去了。
他手巧,做什么都顺,更不提往日里早已编过很多遍,却一直没胆量送出去的剑穗,买了几缕纯白的丝线,就低着头开始巧夺天工。
半个时辰后,城外小河边。
“这是?”
叶岚接过来,摊在手心看了看,只见疏淡的掌纹之间,一只剑穗静静躺着,没有任何珠玉金银雕饰,只在中间挽了一朵雪白的梅花结,两绺细腻柔软的流苏顺着分叉而下,整个模样朴素温雅,宛如清水出芙蓉。
他抬起眼,目光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讶异:“送给我的?”
“是啊,”楚怀玉腼腆地笑了笑,只希望这么个小玩意,能带给他一点暌违已久的烟火气,“师尊,你那把灵剑问道好看是好看,可光秃秃的,也没个装饰,我想了想,这样简单的白梅穗子正好衬你的气质。”
对方未发一言,他忍不住追问:“师尊,你觉得怎么样,喜不喜欢?”
叶岚轻轻一莞尔,低声说:“还可以。”
凌寒剑圣恃才傲物,极少当面夸奖过谁,能给出这么个答复,已经是百里挑一了。
一直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楚怀玉欣喜若狂,可当眼前明光一闪,那把质感清凉如冷玉、斩过万千妖魔的灵剑递过来时,他却彷徨了:“师尊,你这是……”
叶岚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穗子都给我编好了,再帮忙系上,不行吗?”
“哦哦,好。”
楚怀玉咽了咽口水,小心谨慎地接过来,捧着天下第一人的佩剑神兵,手都有点不稳当,一个剑穗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了整整一盏茶功夫,才宣告结束。
之后,他一抬头,见着潺潺流过的小河水边,青衫雪剑相得益彰。
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楚怀玉一时就没忍住:“师尊,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www.xiumb.com
离开,当然指的是登上九霄,飞升成仙。
“不一定,这种事看机缘。”叶岚也很坦然,并没隐瞒,“可能还要再修炼几十年,也可能穷尽一生都做不到,当然,也可能就是明天。”
听到这个答案,楚怀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师尊,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折雪殿冷冷清清的,你要走了,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了。
他想问,但不敢问,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问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没错,叶岚会对他笑,也会对他好,但那种笑与好,就和陌生人对街头阿猫阿狗是一样的,心情好了逗一逗,心情不好就踹一脚,丢弃的时候,停留一眼都多余。
他们名义上是师徒,实际呢?什么都不是。
当晚,楚怀玉一个缩在被子里,整夜没睡。
他一遍遍描摹并回味着那人拿到剑穗时那样温和的眉眼,想得近乎发狂。
人都是贪心的,有了一就想有二,有了二还想有三。
十八年了,楚怀玉第一次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只是藏在肮脏的浮萍下,探头遥望那枝凤凰枝
其实,他不甘心一辈子做蜉蝣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日更,又被加班嚯嚯完的我,哎,人生艰难,下章开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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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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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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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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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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