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墙那边,叶长青伸手够了下离得最近的书架,稍稍稳住身形后,将紧随而来的温辰揽入怀中,足下轻点,十分漂亮地旋过身来,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屋中的主人。
乐音袅袅,流水淙淙,书案后,坐着一名少年琴师。
朱衣若层林尽染,墨发如鸦羽堆烟,约莫十八九岁,肤白胜雪,清秀绝伦,他抚琴时,微微低着头,与身侧扶疏的花木相映,仿佛一卷精雕细琢的工笔丹青。
红衣琴师还未说话,门外追兵就已到了。
“玄黄公子,深夜到访,实属惊扰,劳驾给属下开下门。”
“叮”一声,琴音骤停,在绕梁的余韵中,一双白皙的手离开琴弦,被叫做“玄黄公子”的琴师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用口型说了“别动”二字,施施然起身去应门了。
二人不敢随意乱动,依言站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竖起耳朵,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咔嗒
小院的大门开了。
“各位兵爷,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玄黄公子语调如无澜的静水,明显拒人千里之外。
“没什么大事,属下就是想问问,公子,您刚才有没有看到两个活人经过这里?”此夜叉鬼在鬼市上横得牛气冲天,到了这柔柔弱弱的玄黄公子面前,却彬彬有礼,丝毫不敢僭越,后者身份之尊贵,可见一斑。
玄黄公子冷冷道:“没看见。”
夜叉热脸贴着凉屁股:“公子,那两人是鬼王的重犯,属下奉了鬼王的命令,务必将他们捉拿回去,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属下”
“不可。”两个字如同楔子,将他未说出口的下文钉死在地,玄黄公子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着些微愠色,“既然是鬼王重犯,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兵爷什么意思,是说我私藏重犯了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属下怎么敢!”夜叉讨好地笑了几声,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出他现在点头哈腰的模样,“公子,那两个贼人狡猾得很,一路逃到了您这边来,属下本来追得好好的,可刚好就在您家门口追丢了,怕不是偷偷潜进了您家院子里公子,那可是穷凶极恶之徒,属下担心他们会对您不利,所以”
“你当我是死的?有没有人进来我不知道吗?怎么,你还想强搜不成?”看样子,这玄黄公子是打定主意不配合了。
夜叉被他怼得烦了,态度倏地强硬:“公子,我们是给鬼王办事,您要是执意阻拦,那就是违抗王命的大罪了!”
“呵呵,违抗王命?”玄黄公子阴阳怪气地一笑,完全不当回事,悠悠然道,“实不相瞒,我等下就要进鬼王宫去给陛下献琴,方才正在调弦试音,本来调得好好的,被你们贸然打断,今晚这琴若是调不好,陛下降怒下来,你觉得我们谁会更倒霉?”
“我为陛下抚琴多少年,早已是知己一般的情深厚谊,你说他办我还是办你?”
“还有,在酆都的地盘,你们十几个鬼差连区区两个活人都抓不到,如何,需要的话,我去陛下面前提各位美言两句?”
“……”这几句话可算切中要害,那理直气壮了没几秒的夜叉,重又萎靡下去,一个人在那为难地嗫嚅了半天,才讪讪开口,“行吧,既然公子说没看见,那就是没看见,属下无能,这就去其他地方找找。”
“嗯。”多一个字,都懒得施予。
夜叉没意思地道了声“告退”,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连响起,不多时,就散得远了。
玄黄公子关上院门,又等了一阵,直到确认他们已经离开,才匆匆折返回来。
在房门轻微地开合之后,他缓缓转过身来,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屋内的两人目瞪口呆。
“我叫玄黄,和你们一样,也是活人。”
空气陷入宁静。
片刻后,叶长青轻声问:“你一个活人,怎么会在酆都久住?”他记得,方才玄黄亲口说过,自己为鬼王抚琴多年,早已情谊非同寻常。
玄黄冷笑一下,没答话,只一抬手,火红色衣袖滑了下去,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只见一圈墨色的痕迹,锁链一般缠绕在上面。
“我本是个凡人琴师,千年前阴阳界动荡之际,被越界而出的鬼族当俘虏捉了回去,献给鬼王。鬼王中意我的琴声,想将我长久地留在冥界,便下令夺去我一魂三魄,在生死簿上永远除名。”玄黄放下手,理了理袖子,眉宇间一片淡漠。
温辰咋舌:“那,那前辈您已经有……一千多岁了?”
“不错。”他扬起眼,直直地朝问话的白衣少年望过去,目色凉薄,如北境荒原千年不改的雪意,硬看得后者不自主地向后瑟缩一步。
见状,玄黄笑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生辰八字又是几何?”
姓名双亲倒还好,生辰八字这种东西,除非关系密切之人,否则不会透露。再者温辰本身命格大凶,从小备受折磨,一般遇着这样的问题,理都不会理,可如今……
他年纪轻,还没有定夺大事的能力,身陷险境之时,本能地就去捉身边青衣人的袖子,寻求安全感,可刚碰了一下,又惊觉这样太过软弱,不可以。
他咬了咬唇,手飞快地松开,然而叶长青比他更快,还没来得及藏回身后,就觉手背一热,落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没事,我和他在一起在呢。”叶长青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微微上勾的眼角连缀着那朵轻红色的桃花,温柔得一塌糊涂。
温辰心跳一顿,一股奇异的感觉攀了上来按理说,鬼王亲自下令抓他,闹得满城风雨,外面明晃晃的都是追兵和刀刃,他应该十分害怕才对,但这一瞬,说不上为什么,他竟意外地……并没有太大感觉。ωωω.χΙυΜЬ.Cǒm
其实,不能说没有感觉,而是他觉得,只要能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就算下一刻死去,也无妨。
“嗯,我明白了,谢谢师尊。”温辰笑了笑,一直紧绷的唇线放松下来,回过头,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
玄黄听了,反应有点奇怪。
“温润的温,北辰的辰……”他小声重复着,轻轻皱起眉,雌雄莫辨的昳丽面容上现出了一丝迷茫,可只一刹,便又回到了之前的冰霜,抄起桌上修剪花枝小剪,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为房中盆栽剪起了叶子,“我知道重返人间的方法,但一魂三魄被扣在地牢中,不得逃脱,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回残魂,我就可以带你们一起回去。”
叶、温二人对视一下,前者试探着问:“玄黄前辈,晚辈叶长青,想要斗胆问上一句,这么多年来,您难道都一直孤身一人吗?”言外之意,前辈你在这人不人鬼不鬼地待了一千来年,就没找过其他人帮忙吗?偏偏今天碰巧,就找上我们了?
玄黄背身站着,纤腰不盈一握,手上动作不停,剪刀锋刃与花叶相触的咔咔声清晰异常,一下一下,像裁在人的心弦之上,随着翠绿的叶片飘然落了满地,他浅浅地错过半张脸来,从书架旁的角落里看过去,鼻峰削薄如冰刀:“找过,都死了。”
叶长青、温辰:“……”
“当然了,你们也可以拒绝,从这里出去,自生自灭。”
叶长青笑笑,尽量做出一副“我没事,我可以”的样子,委婉道:“前辈,既然此事这么艰难,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你取到残魂呢?”
玄黄一手探入怀中,指间夹着三只绣工精致的锦囊:“很简单,按我说的做,到约定好的时间点,打开相对应的锦囊就好。”
叶长青迈出一步,却遭到他的噱笑:“叶仙君,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你不会也相信吧?”
“……”叶长青站定了,沉下心思,正色道,“晚辈和小徒身陷冥界不得脱离,玄黄前辈若能有办法带我们出去,我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玄黄轻轻一拊掌,手腕一甩,三只锦囊飞了过来。
叶长青接住,手指碰到缎面的一刹那,一阵灼热的刺痛感传来,再一看,原本一尘不染的手背上,多了一块诡异的红色痕迹,歪扭地向上攀附着,看上去,莫名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玄黄淡淡道:“鬼族生死契,如果你生了二心,不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那么契约的惩罚就会被触发,三魂七魄燃成灰烬。”
“什么?!”叶长青还没说话,温辰先急了,几步上来抓住他手,死死盯着看了半天,抬起头,咬牙道,“玄黄前辈,求您不要伤害我师尊,有什么惩罚,冲我来!”
“小辰,退下!”叶长青低喝一声,他却如若未闻,目光纹丝不动地盯着对面的红衣琴师。
玄黄看着他,秀气的下巴扬起,饶有兴致地道:“小家伙,魂飞魄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个人对你来讲就这么重要吗?”
温辰笃定:“是。”
叶长青瞬间有点凌乱:“这有什么好抢的,小辰你”
“哈哈哈,好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我都要被你们感动了。”玄黄腕子轻动,灵巧地掂着那小剪,忽然五指一握,攥住往盆栽上狠狠一插
“噗”,可怜的扶桑花痛苦地一颤,花与叶纷纷掉落,下雨似的。
“受不受罚什么的,别想了。”玄黄走过来,眯着眼睛,叹道,“小家伙,我可……舍不得你死。”
“什么意思?”
红衣琴师脸上的笑意更深,再开口时,却答非所问:“第一个锦囊现在就可以拆开,里面装着去往关押我残魂地牢的地图和两根冥鸦翎羽,你们把翎羽戴在身上,就会掩去活人的阳气和容貌,只要不动手暴露实力,不主动向人自表身份,酆都的鬼就认不出你们来。”
冥鸦,世上最善于伪装的灵物,穿梭于阴阳两界,看得先过去和未来,隐在黑暗中时,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它们警惕得很,只有受到冥鸦之王的召唤,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最珍贵的翎毛。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叶长青撚着那两根泛着漂亮油光的黑色羽毛,心中疑窦丛生。
“第二个和第三个锦囊,分别要在进入地牢和拿到我残魂之后才能打开。”收到他们疑惑的目光,玄黄挑了挑眉,“你们忍不住了想先打开也行,不过就是魂飞魄散而已,也没什么。”
他好好一个活人,可能是在冥界待得太久了,整个人都有点不阴不阳的感觉,不光是外形,就连性子也是这样,前边刚说过的话,后边就要推翻,很难相与。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长青叹口气,顺从地一拘礼:“是,您放心吧,晚辈一定不会擅自做主。”
话音刚落,一道渺远的钟声就从北方传来,暮云一样笼罩在酆都上空,久久消散不去。
玄黄扭头望向窗外,良久,幽幽道:“盛宴快要开始了,我该收拾收拾,去鬼王宫了。”
说是收拾,其实除了桌上的那张桐木琴,他什么也没带。
玄黄斜斜地抱着琴,红衣曳地,如业火莲花,缓缓行至门口,低低道了句“保重”,便若无旁人地去了,身形单薄得像一缕幽魂,渐渐消失在鬼城漫长的永夜。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忙了,晚上没写完,这是补的,emmmmm,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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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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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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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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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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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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