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一动不动地趴着,闷声道,“我没有去王府,我只不过是做了黑吃黑的勾当。”
陆小凤有点懂了,他把张三从地上搀起来背在背上,然后便回头看向叶孤城,道,“城主,何不同去北镇抚司?”
叶孤城看着他,道,“你认识我?”
叶孤城生于南海,踏足中原的次数并不多,即使来了,也都是住在东南王府,京城这里见过他的人,除了沈百终,绝不会有第二个。
陆小凤本不该认识他的,却偏偏叫对了名字。
“这样凌冽的剑气,还有喜穿白衣的习惯,除了叶孤城还会是谁呢?若说是西门吹雪,我可是认识的。”陆小凤淡淡笑道,“只希望叶城主不要怪罪我刚刚的冒犯之举。”
“你一定是陆小凤。”叶孤城沉默片刻,突然道。
“没错。”
陆小凤当然不必问叶孤城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他这样的“四条眉毛”,普天之下绝找不出第二个。
能用手指隔着二十多丈将铜钱钉入地底的,也绝找不出第二个。
能随随便便说出要去北镇抚司的江湖人,更是绝不会有第二个。
那么他们要找的沈百终现在在哪?
张三要掉进锅里时,沈百终正在推北镇抚司的大门,陆小凤用灵犀一指掷出铜钱时,他正走在北镇抚司的长廊里,张三被背起时,他已到了宽敞的院子里。
院子中间阳光最好的地方,照例放着摇椅,只不过却多了一把,而上面的人也不只有霍香一个。
孙学圃也在晒太阳。
两位老人家都喜欢穿灰衣服,都喜欢把腿伸得笔直,现在直条条地躺在椅子上跟着椅子摇的样子,就好像是两条灰扑扑的老猫。
猫虽然老,却很有学问。
一个看书,一个画画。
霍香本来正捧着一本书在看,看得昏昏欲睡,手越放越低,就像是任何一个邻居家里会有的慈祥老爷爷,可等他的余光一瞄到迎面走来的沈百终时,人就立刻变精神了,变得像是个年轻人。
他的人一变,就把手里的书扔了出去,实实在在地糊在了孙学圃脸上。
孙学圃手里的笔墨纸砚立刻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地,晕染出一大片墨迹。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职场霸凌。
但是孙学圃却一点也不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有点想笑,下了摇椅,摸索着去找地上的毛笔,一边找,一边淡淡道,“霍香,其实你不必如此的,输了就是输了,承认自己是个臭棋篓子又有何难呢?”
到了北镇抚司后,孙学圃已在磕磕绊绊地拾起画技来,有时候人们只是缺一些勇气和精力,缺一些别人的承认,缺一些鼓励。
地上落着的纸虽染上了墨迹,却依旧能看清画的是什么,那上面画的竟不是孙学圃从前最擅长的人像,而是北镇抚司的地图,不但有各种线路,还有布防的类别。虽然用墨磕磕绊绊很不连贯,线也歪歪扭扭,但到底是大家之作,就连房子也有说不出的神韵。
看来霍香和宗也白嘴上虽讨厌这位新来的孙先生,心里还是很在意的,已放心的让他接触起了布防图。
老人家们虽总被说跟不上变化,但他们却有别人永远也想不到的经验和知识,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积累东西并不容易,这样的老人家北镇抚司却已有了三个。
而且通通都是沈百终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过程并不复杂,也没费多少功夫。
宗也白主理朝堂之事,对刑讯和情报也略有管理。霍香管着江湖事,但更多时间还是在药房里忙碌。这两个老爷子谁也不服谁,恨不得见面就打一架,根本不会去干涉对方的事情,孙学圃正好插在中间,去管银子和调度问题。
“哼。”霍香冷哼一声,招招手让沈百终快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想理孙学圃。
孙学圃终于捡到毛笔坐了回去,似乎对霍香没有出声呛他这一点很奇怪。
都说瞎子的听力和嗅觉要比寻常人敏锐很多,这话不假,可要想孙学圃知道沈百终来了,还是不可能的。
难道你能听到羽毛落在地上的声音不成?
而霍香手上的力气巧得很,孙学圃根本不会被他砸疼,这更像是在宣泄一种不满,霍香故意砸给他看的。
你怎么能带回来别的猫?
老的也不行。
大抵如此。
沈百终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半点声也不敢吭,乖乖地搬了个凳子在两位老人家身边坐下。
孙学圃终于觉出不对,惊喜道,“是不是沈百终回来了?”
霍香冷冷道,“你画你的,根本没有人来过。”
孙学圃也笑,“可是妙僧无花的尸体都已被运回来,百终不会比他更慢吧?”
霍香气得吹胡子瞪眼,“百终也是你叫的?你是不是不会念三个字的名字?”
也许是北镇抚司的风水养人,或是这里平和的氛围壮人胆气,曾被万人追捧的画师,曾经的那份底气和傲气又养了回来。
“我为什么不能叫?”孙学圃淡淡道,“我难道不是个老头子么?百终难道不是个小孩子么?”
二十多岁的“小孩子”静静坐着,简直连动也不敢动。
陆小凤背着张三,一踏进院子,就看到了坐得笔直的沈百终——那身飞鱼服实在显眼得很。
沈百终虽然做事很认真,但平时也不会太顽固的,他坐得那么直做什么?
陆小凤没再想下去,他要是再想下去,就要去陈掌柜那里买棺材了。
“霍先生。”
“怎么了?”霍香问道。
他虽有些不满,但沈百终一叫他,却还是慢声应了。
“陆小凤好像带着一个病人过来了。”
张三被放在摇椅上。
霍香捋了捋胡子,疑道,“这似乎是剑伤。”
沈百终点头同意。
“这样的剑气,江湖上没有几人发得出。”霍香一边解开张三的衣服,一边用手按了按那处伤口,“你看这里的皮肉,竟切得如此笔直。”
这话好像是在买猪肉。
“嗯。”沈百终又点点头。
霍香于是拿出了药粉来,“你看见这种瓶子没有,我常给你备着,你若是受了伤,一定要先用此物。”
药粉好像不要钱一样洒下,张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霍香皱皱眉,从箱子里捡起一块帕子来就堵进了张三嘴里。
“你再看这一瓶,你那里我用的是瓷瓶子……”
陆小凤咳嗽一声,拼命忍住笑,别过头去看天上的云。
张三这样子很难让他不想到待宰的某种动物。
等他再回头的时候,张三身上已戳满了银针,从猪变成了刺猬。
“这……霍老前辈,这是什么手法?”陆小凤忍不住问道。
“止血,治伤,健体。”霍香看他一眼,“怎么,你不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陆小凤正色道,“前辈请随意治他,治得眼歪嘴斜最好。”
张三虽不敢乱动,害怕针戳到穴道里变成傻子,嘴却还是能说的,闻言怒道,“陆小凤!狗腿子!你这个狗腿子!”
陆小凤却已拉着沈百终走远了,两个人顺着长廊走,他已对北镇抚司很熟悉了,全天下对北镇抚司很熟悉的江湖人也恐怕只有他一个。
“张三的剑伤,你觉得是谁刺的?”
“他自己会知道。”
“我已经问过了。”陆小凤叹道,“他说要杀他的那个人捂得严严实实,脸上还用了易容,更是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竟连男女都叫人无法分清。”
“用剑的高手,天子脚下并不难查。”
“不用去查,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陆小凤道,“我在路上遇到了老实和尚,他已告诉我要杀张三的人穿的是一双红鞋子。”
“公孙大娘?”
“正是。”
“张三做了什么。”
陆小凤皱眉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偷了一颗珍珠。”
“谁的珍珠?”
“南王的珍珠。”
沈百终停下,道,“珍珠这种东西并不少见。”
“嗯。”
“北镇抚司就有很多珍珠,皇上的内库里也有很多珍珠,就算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也不缺这种东西。”
“没错,但他偷的那一颗却不一样的。”陆小凤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洁白如玉的珍珠来,足有半个拳头大,即使是在白天,也隐隐散着光亮,“你看这一颗,除了皇家,别人是用不起的,不但用不起,也不敢用!就算有人想偷偷买一个回家,也根本没有门路,这种珍珠刚从海里被捞出来时,就已订给了皇商。”
“张三料定没有人能从内库偷出东西来,太平王又从不喜欢奢侈东西,便认为是南王的。”陆小凤又道,“我觉得他说的不错,因为张三偷到珍珠的地方就是在五羊城,而五羊城也就是南王王府在的地方。”xiumb.com
沈百终低头看了一眼,“这种东西我也有一颗。”
“你也有?”陆小凤怔住。
“嗯,就放在乌龟缸里。”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把它放在乌龟缸里做什么?”
“自然是照明。”
“给谁照明?”
“给乌龟。”
陆小凤看看沈百终,走快了几步,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不是有钱人总有我这种穷人想也想不到的法子生活?”
沈百终道,“你也不是很穷的。”
“人总是不知足的。”陆小凤摸摸胡子,“等我有钱了,有很多钱了,就给自己也买一颗珍珠,从你这里买。”
“买来做什么?”
“自然照明用。”
“给你自己?”
“给我的眉毛和胡子用。”陆小凤道,“它们岂不是很好看?我可以用绳子把珍珠挂在脑门上,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样大家就都知道这人有四条眉毛了。”
沈百终想到了鮟鱇鱼。
幸好陆小凤及时打断了他的想法,“南王丢了珍珠当然会去找,找不到一定很生气,可是他生不生气又和公孙大娘有什么关系?”
“她是不是想要这颗珍珠?”
陆小凤摇摇头,“她似乎是奔着杀死张三去的,珍珠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沈百终沉思道,“按理说答案只有一个,南王应该是找了公孙大娘来查这件事,可公孙大娘并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是擅长查案子的人。”
“不错。”陆小凤道,“我听说金九龄做了王府的新任总管,这件事该由他去查才对。”
事情说到这里简直令人一头雾水,这颗珍珠既然没有什么秘密,又何必非要惹出人命来?南王与红鞋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叫人去查。”沈百终突然道,“彻查。”
“这件事虽然奇怪,但我们还是该先去神水宫。”陆小凤道,“从神水宫回来时正好经过五羊城,到那时这件事想必已有结果。”
“张三就留在北镇抚司扫地吧。”沈百终淡淡道,“他一路上撞翻不少铺面,有一位百户替他赔了,总要还钱的。”
“司空摘星呢?我们去神水宫要不要带上他?”
沈百终奇怪道,“他也留下不就好了么?他喜欢扫地的。”
陆小凤立刻点头,“没错,他当然喜欢,他留下最好。他这个人奇怪的要命,看见扫帚就走不动路,见到垃圾就想扫一扫,其实我已经劝过很多回的,只是他都没有听。毕竟人都喜欢和自己很像的东西……”
陆小凤还想再臭司空摘星几句,就看到拐角里走过了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是叶孤城。
叶孤城穿着一身白衣,提着一把古剑,一走过来,好像空气都静了几分,廊外的湖水都冷了一些,就连飘落在半空中的叶子都染上了剑气。
除了绝世剑客,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杀气?
练剑的人,是不是总是很冰冷?
“沈百终。”叶孤城道。
“我在听。”
“南王……”叶孤城皱眉道,“我来京城只是为了找你,南王似乎有些不对。”
沈百终静静地看着他,“南王本就有些不对,他本不该叫你去教世子的,你的剑法绝没有人学得会。”
沈百终的声音已经变冷,“他也不该用白云城的卸货码头去威胁你。”
叶孤城笑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在悄悄购置一个新的码头,这个码头是当地黑.帮在管的,总不会有勇气去得罪我。”
陆小凤这时才明白南王世子为什么拜得了师,原来竟是用了邪门歪道,江湖上猜这原因已有很久了。
“他有什么不对?”
“他招募了很多兵马。”叶孤城皱眉道,“他还有意拉拢我,叫我解决一个人。”
“解决谁?”
叶孤城冷笑一声,“自然是你。”
“解决沈百终?”陆小凤惊道,“他为什么要解决沈百终,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做得到?”
他刚问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犯蠢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太和殿上的那把龙椅,无论是谁都想上去坐一坐的。
陆小凤长叹一口气,“这世上就没有不想造反的王爷么?”
“当然有。”叶孤城接道,“死人,就不会再想着不该想的事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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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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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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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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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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