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司对老五自有一套法度,审得谢庞罪行深重,剥夺九百年道行,打回原形,施洗悟咒,放归金明池,若不能彻底参悟前罪,则终生不能再修行。
直至谢庞受了刑被打回螃蟹原形,他也未曾招认出那东海贪蛊的来处,谈东樵和韩抉虽疑心此事与东海神族有关,但终究仙凡有别,更无证据,未能继续详查。
只是郊外的垂云观,已是连着三日谢绝香客了。
哑巴少年走进乐安真人的静室,满目轻纱乱舞,扑鼻酒香餍欲。芙蓉帐底,娇躯醉卧床膝,浓睡不消残酒。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目光温柔地缘着姣好的起伏攀缘而上,直至对上乐安真人半梦半醒的媚眼。
少年倏然一震,连忙低下了头,退后三步。
乐安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花:
“你这样下贱的孩子,也有情/欲吗?”
少年脊背僵硬,不动如山。良久,他抬起头,灼灼望着她,比了几个手势:
“何为情?何为欲?”
乐安一愣,尔后饶有兴致地笑了,居然耐心地回答:“情/欲本为一体,又怎能截然分开?真要计较,欲是大胆释放,而情则是……小心收藏罢。”
少年释然,又比划道:
“我想小心收藏你。”
乐安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才缓缓止住。她盯着少年看了一阵,见他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无由来生出薄怒。
“滚!你也配和我谈情/欲?”劈手掷出一个青瓷酒壶,砸在少年额角上。
少年额角滴血,白着脸退出了静室。
乐安又大笑起来,拎起一个白玉酒坛,拨开坛塞,便往口中倾倒。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中蓦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乐安停住动作,像是迷惘了一阵,尔后披上道袍,整肃了妆容,袍袖一挥,便紧闭门窗。
“父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半空中波光微漾,不久,紫髯的东海水君在那波光中现出身影。
“甘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你简直丢尽了东海的颜面。”
乐安——也即是甘华公主——漫不经心地来到小桌前坐下,给东海水君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父君便当做从未有过我这个女儿罢。”
东海水君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
“混账话!当日你为萧淳不顾一切,幸好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善心,助你平安度过情劫。你本该感恩戴德,却忘恩负义,反诬他二人有私情,害他们被贬下凡。这还不算,你在凡间兴风作浪,为他们历劫之途多设劫难,还动用了我东海的贪蛊!北辰和春花尚且好脾气,那天衢圣君难道是吃素的么?你是生怕他回朝之后,没有证据给你定罪么?”
“本君儿女众多,却只有你一个拜入天尊门下,本指望你将来能扛起东海脸面,位列神君……甘华,你怎能如此不争气?!”
他们东海水族,以飞龙族为尊。龙族不似天庭般森严,习俗是成年后可在族内择一异性伴侣传宗接代,但各自依旧以修行为要,不得耽于情爱,更不得与天界仙人或凡人相恋。甘华的父君曾与多个飞龙女子相好,但亦只为绵延血脉,从无情意。
甘华苦笑了一声:“我只想寻一人心悦,那人也真心悦我。父君只想我成为东海的脸面,却不容我成为自己。”
“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华倏然回视她的父君:“父君错了!”
“天道容我犯错,容我受罚,容我历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担。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东海水君气得七窍生烟,胡须倒竖:
“你所说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间男子鬼混?没了萧淳,又找了个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个丑陋下贱的……”
“父君!”甘华霍然喝止,终究不愿将父女之间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层霜意:“你当初,究竟为何去找北辰元君来劝我与萧淳分开?”
东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语。
甘华冷笑: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与他同门学道之时,曾真心实意地恋慕过他?”
东海的荣光,公主甘华,不该爱上凡人萧淳,更不该爱上自己的师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门下的第一日,她在飘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环伺,险象丛生,忽然一头洁白的鹿从天而降,驱走了群狼,引她回飘渺仙山师尊座下。
她那时年纪小不懂事,鲁莽问道:
“师尊,这鹿儿真是好看,能否送于我做神兽?”
师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华,这是你师兄北辰。”
她惊愕回望,白鹿如烟跃落,烟霞中现出素衣翩然的温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种,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无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随缘喜乐,自在无拘,他对所有人都如一片温柔的春风,拂过而无痕。学满之后,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则回归东海,镇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将自己卑微诞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泄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设宴。
她原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他们二人的。但,杯酒倾满,水落石出,那深为嘉悦的注视,温柔诱哄的讨好,隐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难道她还看不明白么?xiumb.com
这些自我标榜清心寡欲的仙人,对情爱如此不屑一顾,何其虚伪!
也许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没关系,她会让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时忧时喜的怅惘和自我麻痹,终有一日也会像纠缠她那样纠缠他们。
甘华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为爱而不得,何为情深缘浅,何为辜负背叛,她要让他们一次尝尽!
甘华轻抚衣袂,飘然起身,背向东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恋慕北辰,你将我吊在水宫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断念想,从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后来,你又让北辰亲手斩断我与萧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为何,非要对我一个人穷追猛打?”
东海水君面色一阵阵发白,再也支撑不起为人父的威严。
“甘华,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犹未为晚。若等天衢圣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罚!”
“上极乐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狱也罢,我一身承担,天道说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们的道,继续做东海的脸面,你的荣光,不行。”
“父君,我会回东海的,但不是现在。北辰去黔南了,答应要带一坛烈酒给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许此次分别,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见了。”
至迷之人,劝无可劝,东海水君长叹了一声,拂袖划出一片粼光,扬尘杳去。
甘华拎起一壶今生酒,浣入愁肠,祭她的前尘。酒液混着龙族的泪水洒落,一时竟分不清是甜美还是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无意义的昏睡,酒坛倒在脸畔,浸湿了如羽的眼睫。
再后来,一双坚实而小心翼翼的手将她轻轻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为她擦干鬓发,脱去外袍,又带着谨慎和虔诚为她盖上衾被。
尔后,那从不说话的少年退后了两步,静默注视了她许久,忽然沙哑地开口了。
他说:
“甘华,你错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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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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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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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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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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